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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九


  §中部 第十八章

  一九八八年的冬季是多年以來少有的暖冬。民間流傳一種說法:兔年冷,龍年寒,忽來暖冬逢蛇年,不是好兆頭。好兆頭是這樣的——兔年秋去遲,龍年冬來晚,不暖不寒迎蛇年。因為蛇是冬眠的「聖蟲」,冬天不冷,它就醒得早,還不到驚墊節氣,百蟲也會跟著紛紛醒來,此乃亂象。

  然而,暖冬對於老百姓畢竟是幸事。

  蔡曉光替秉昆家想辦法買到了一噸優質煤,秉昆通知國慶和趕超兩個哥們兒各拉走一推車,自己家留下了半噸左右。

  由於有那半噸好煤,他家三代五口沒挨凍。

  周秉義繼續率領精兵強將奮戰在鄰省的碼頭,居然春節也沒回來。他們拆完了第一艘巡洋艦,所掙的一百萬元已支付到廠裡賬上。廠裡有了那筆錢,腰杆硬了許多,選擇轉型合作夥伴時底氣足了些:能合作就合作,不合作就拉倒,不必求著誰了。

  冬梅理解丈夫,三十兒前兩天動身去了丈夫身邊。

  春節期間秉昆一家四口人沒去他姐周蓉家。周蓉和蔡曉光初一到秉昆家來吃了頓飯。初四又來了一次,沒吃飯,坐會兒就走了。秉昆覺得,如果母親沒回到他家,姐姐春節肯定不會來。

  兩次玥玥都沒跟著來。

  母親在飯桌上問:「玥玥呢?怎麼春節了也不來看看我?」

  蔡曉光說:「玥玥感冒了。」

  楠楠放下筷子,起身往外便走。

  秉昆問:「哪兒去?」

  楠楠說:「吃飽了,出去走走,幾分鐘就回來。」

  大家都有些訕然。

  一九八九年三月,周秉義終於回來了。

  他是坐卡車回來的,車上拉著常宇懷的遺體。

  常宇懷不是因為勞動事故而亡。

  周秉義對生產安全抓得很細,很嚴。他率領的人沒有一個在複雜危險的勞動中受過重傷。

  常宇懷是見義勇為犧牲了。一天傍晚,他那一班工人在船上的工作馬上就要結束。大家下船時,有人看到江面上出現了危險。一輛載滿磚塊的雙掛斗卡車壓碎了江面的厚冰,後邊的掛斗傾斜到了江水之中。三月的江面雖然冰封依舊,但冰層已從下邊開始明顯變薄了。

  常宇懷和工友們跑過去,後邊的掛斗已完全墜入江中,第一個掛斗的兩隻後輪懸空,卡車的駕駛室高高翹了起來,前輪騰空,像躍起前蹄的馬。曾是軍人的軍工廠工人,面對緊急情況哪能袖手旁觀?他們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當時周邊的江面在哢哢作響不斷開裂,實在是太危險了。大家看得明白,想要不讓卡車沉入江中根本辦不到,救人要緊!

  常宇懷是帶班班長,為了防止不必要的犧牲,他嚴禁大家輕舉妄動,自己卻冒險接近,爬上了卡車駕駛室。駕駛室裡有一男一女,女的還抱著個孩子。車門倒是能打開,但駕駛員不敢往下跳,怕自己那一跳讓冰面碎開直接掉到江裡。常宇懷拽出他就往下推。他也果然直接掉江裡了,被其他工人手拉手救上了冰面。常宇懷再從女人懷中拽出去孩子,舉過頭頂,籃球運動員投籃似的一拋,孩子也準確地被多雙手接住了。那時第一個掛斗傾斜到江水中了,駕駛室幾乎筆直豎立,常宇懷和那女人站在車頭的保險杠上,如同站在海中的礁石上。女人緊緊抱住他,哭爹喊娘。常宇懷也在猶豫,不知如何是好。他之所以沒和那女人一齊往下跳,大概是想等駕駛室的高度降低了,迅速摟住那女人滾向冰面反而更安全些。

  豈料情況突變,筆直豎立的駕駛室猝然朝後翻扣!轉瞬之間——誰也沒看清常宇懷是怎麼做到的——他被駕駛室砸到了江裡,而那女人從冰面上滑開了。事後,她只記得常宇懷在半空中猛推了她一把……

  在幾秒鐘左右的時間裡,那幾乎是只有電影中的人物可以做到的事。

  周秉義求助海軍,海軍派了兩名潛水員從冰層底下找到常宇懷的遺體。

  被救的是跑長途運輸的私車司機一家三口。

  常宇懷是軍工廠工人心目中義字當頭的人,他一貫助人為樂、敢於挺身而出仗義執言。作為保衛處長,他並不總是軍工廠領導班子眼裡的好幹部,但他是廠裡黨員群眾心目中的好黨員、好哥兒們。

  全廠哭聲一片。

  作為他兒子常進步的朋友,周秉昆他們都參加了追悼會。

  追悼會後周秉義召集周秉昆他們到自己的辦公室開了一次小會。他把一個信封交給曹德寶,說:「廠裡已經給過宇懷烈士妻子一筆撫恤金,這三千元出自我的招待費,你替我交給他妻子。不要說是我個人的錢,實際上也不是,就說是拆船工程隊大家的心意。」

  德寶說:「秉昆是你弟弟,這事還是由你弟弟來完成好。」

  秉義說:「讓你辦,你就辦。我現在以黨委書記的名義,聘請你為軍工廠常宇懷烈士關心互助小組的組長。目前我們廠的人心還有些浮動,只怕有些工作不到位,對不起烈士。你和常進步在一個廠,多從側面替我們瞭解烈士家還有哪些困難。你們能從友情出發關心到的事,希望你們儘量去做。你們解決不了的,可以直接找我們老廠長。我已經跟他打過招呼了,他會隨時接待你們。」

  德寶他們如同被委以重任,個個嚴肅地點點頭。

  秉義和他們握手道別時,鄭重地說:「拜託了!」

  他又對弟弟說:「你送我去車站。」

  追悼會後他沒回家,直接去趕火車。

  秉昆終於沾了哥哥一次光,坐進了周秉義那輛「上海」牌轎車裡。

  秉昆說:「你們廠就不能給你配輛好點兒的車?現在連私企小廠的老闆們都坐『桑塔納』了。」

  秉義說:「這輛車我以後也不坐了,已經通知廠裡,把它賣了。」

  五十來歲的司機說:「別呀書記!您把車賣了,我幹什麼去呢?」

  秉義說:「正要問你,你除了開車之外還有什麼技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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