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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八


  哥哥和姐姐經常能享受到父親那滿是柔情的目光,秉昆則少有那等殊榮。他的頭腦中倒是保留著這樣的記憶,即使父親嘴上說著「讓我稀罕稀罕我老疙瘩」之類的話,並將他置於膝上時,目光往往也還是會望向哥哥或姐姐。那時哥哥或姐姐總是埋頭于各自的事,並不在乎父親的關注。

  周志剛又說:「你從小到大,爸沒怎麼誇過你。怕一誇,你反倒出息不了啦。看來爸是對的。今天爸要當面誇你一句,秉昆你終於出息了。爸得承認,你能出息到這一步,是爸沒想到的,爸覺得沒必要再為你操心了。」

  聽完父親的話,秉昆想哭。不是被感動得想哭,而是又被父親的話翻騰出了始終壓在心底的一種憋屈。

  忽然有一天,街區房管所來人通知鄭娟,那房子的原始房主從蘇聯的符拉迪沃斯托克回到本市,要落葉歸根了,所以那房子必須騰給人家。房管所的人和鄭娟那麼說時,楠楠也從旁聽到了。秉昆下班後,鄭娟一說,秉昆豈敢拖延?第二天上午就去了房管所。

  周秉昆說:「那房子我已經買下了呀!」

  人家說:「你的意思應該是把那房子兌下了,可與你立字據的人不是原始房主啊,他無權把房子兌給你嘛!」

  周秉昆說:「可你們房管所認可了我們之間的協議,做了過戶登記的呀!」

  人家說:「那位經手的同志是幫忙的,不是正式工作人員,根本沒經驗,已被辭退了。」

  「你們說那原始房主他早幹什麼來的?他怎麼二十多年裡從沒在本市露過面?我但凡有他一點兒信息,也會找到他與他本人交易呀!」

  「這你不能怨人家,從前人家不敢回來,有那心也沒那膽啊!一回來還不立馬被當成特務抓起來啊?」

  「那那,那我的一千六百多元錢算怎麼回事啊?」

  「是啊是啊,是一大筆錢。所以,你首先要趕快騰房子,人家原始房主十月底必須住進去。你要趕快找到二房主,爭取把錢要回一些。能不能要回一些,那完全是你個人的事,與我們房管所沒什麼關係。」

  房管所明明有推卸不掉的責任,可人家一口咬定與房管所「沒什麼關係」,秉昆就沒轍了。一九八六年,普通人還沒有多少依靠法律維權的意識。而且,法院根本不會受理普通人告政府部門的案件——這點兒常識秉昆是有的。

  他只能暗暗叫苦。

  那個與他簽協議的人蒸發了——對方是白笑川朋友的徒弟的朋友,白笑川當時聽到了那處房子要「賣」的信息,完全出於好意介紹周秉昆認識。既然是師父的關係,周秉昆當然百分之百信任,不承想竟遭到了殺熟一刀。

  無奈之下,周秉昆告訴了白笑川。白笑川一聽也急了,將朋友責駡了一通,發動自己廣泛的人脈撒網似的尋找簽協議的人,最終的消息是那人肯定不在國內,離婚後出國了。有說那人去了新加坡的,也有說去了泰國的,還有說去了越南的。

  白笑川著急上火,嘴上也起了泡。他問周秉昆:「你不會懷疑師父從中拿了好處費吧?」

  周秉昆說:「那怎麼會!」

  白笑川內疚地說:「師父再就只能說對不起了,借你那兩百元你別還了,就當你我的錢都打水漂了吧,師父再幫你掙!」

  秉昆本想說「但我往哪兒搬啊」,眼見師父唇上急出了泡,沒忍說出來。

  鄭娟對秉昆卻毫無抱怨。十之八九的妻子,這種情況下難免會責備丈夫辦事不周。鄭娟卻百般安慰,只說就當花錢買教訓了吧。她想,應該先去問一下趕超夫妻想不想搬家?如果趕超夫妻想搬到別處住,那麼他們可以再搬回太平胡同。

  秉昆便買了罐頭糕點之類的東西,去趕超家試探口風。

  趕超請了事假,在家照顧於虹。

  於虹指著趕超說:「我差點兒沒被他害死。」

  趕超說:「所以我將功補過,請了事假服侍她哩。」

  都是結了婚有孩子的人了,又是老友之間,沒什麼遮遮掩掩不好意思的——原來,趕超有一次馬虎沒戴套,致使於虹又懷孕了。于虹自己也大意,懷孕三個月了居然沒察覺,等到有了明顯反應方知不妙。如果不「做」了,那麼就意味著超生。一旦超生,不僅單位要受罰,春燕這位一把手要做檢討,於虹的工作都將不保。一九八六年,計劃生育實行到了第九個年頭,城市對於超生幾乎零容忍。于虹不敢冒險將孩子生下,明知自己身體不好,還是違心地接受了墮胎手術,結果造成大出血,險些一命嗚呼。

  「前些日子鄭娟來串門,我還跟她說過想不在這兒住了呢,讓老婆孩子住這麼差的地方,我作為丈夫和父親太沒面子了。可現在這情況哪兒敢折騰呢,看來還得繼續住下去。於虹得多吃點兒有營養的東西補補身子,把預備租房子的錢花得所剩無幾了……」趕超如是說。

  於虹就寬慰他:「別說什麼面子不面子的,我又沒擠對過你。秉昆和鄭娟一直讓咱們白住,每月往少了說那也能省下二十多元吧?幾年內不許考慮你那面子問題!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家三口都健健康康的。秉昆,我說得對吧?」

  秉昆只得說:「對,很對,非常對。」

  趕超問:「還讓我們白住?」

  秉昆反問:「這用問嗎?」

  趕超不再看著秉昆,輕歎一口氣,仰起頭,將一雙本就不大的眼眯成縫,冥想般地說:「我要是有十個像你這樣重情重義的老友就好了——一個是你哥那種當官的,官越當越大,權力越來越大,我一提與他的關係,別人對我也另眼相看;一個是你姐那種喜歡啃書本做學問的,我一提你姐名字,連我自己也顯得有幾分學問了;一個是龔維則那種穿警服的,但要比派出所所長官大點兒,區公安局長那麼大就行,就不擔心受欺負了;再一個是法院的,起碼得是『老太太』那樣的老資格的庭長;還得有一個是大醫院的院長,看病方便;萬元戶也得有一個,時不時地借筆錢方便;剩下幾個我的要求就不高了,性格合得來的,能經常聚一起熱鬧熱鬧,敘敘友情的……」

  秉昆說:「我這種唄。」

  趕超說:「對,你這種也不能少啊,少了生活不就沒意思了?」

  於虹挖苦道:「你想得倒美,做你的大頭夢去吧!」

  趕超和秉昆就都笑了,於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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