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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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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笑川說:「你要知道,她和你一樣,也只不過是普通人家子女。後來在社會上混出了些能耐,成了地道的『社會人』。她到底混出了些什麼能耐,我也說不大清楚,反正據說能耐不小。以她這樣一個女『社會人』的眼光看來,你周秉昆還真值得她下一番功夫勾引的。這話不中聽,我是你師父,你多擔待。你想啊,你哥是文化廳副巡視員,你嫂子是高乾女兒。她父親不在了,她母親那也是三十年代初的老黨員、老革命。儘管離休了,人家畢竟屬全省老資格的革命前輩。有什麼個人要求,省市兩級領導都要給面子的。你嫂子本人呢,人家是重點大學招生辦的,也當副處長了吧?」 「我不知道,沒問過。我和我哥我嫂子都回父母那邊時才能見到,平時不大見面。見了我也不可能問那些,那太古怪了。」 「估計已經當副處長了。你姐也是副教授了,在北京的姐夫又是名氣不小的詩人。這一切,對於一個女『社會人』是多麼豐富廣泛的關係哩,社會關係是『社會人』這一種人形蜘蛛的網。蜘蛛沒有網可怎麼活?『社會人』只有將社會關係這張網織得大大的、密密的,才能活得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心想事成。那何雯就算拆不散你和鄭娟,與你有一腿她肯定也願意。」 那時,秉昆還不知道他姐又結婚的事呢。 周秉昆說:「我怎麼以前就沒有遇到過什麼『社會人』呢?」 白笑川問:「你說的以前指什麼時候?」 周秉昆說:「『文革』結束前吧。」 白笑川想了想,點撥說:「愛徒錯矣。那時也是有的,只不過品色不同,道行不同。那時的中國人表面看起來都是單位人,都有單位管著。沒有單位的,叫社會閒雜人,由有關部門管著,所以個體的社會能量都不太容易發揮出來。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許多人都得找靠山、抱大腿、托關係、走後門。女的為了實現願望出賣姿色,男的為了達到目的背叛友誼、落井下石,都屬另一種『社會人』的勾當,只不過表現不同罷了。為師看來,『社會人』大體分為兩類。好比『盜亦有道』,一個『道』字,便將盜劃分成了兩類;好比『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那個『道』字,也將愛財的人劃分成了兩類。有一類『社會人』是目的主義者,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另有一類『社會人』其實並不壞,甚至可以說還是古道熱腸、助人為樂的好人,他們也有自己的社會關係網,網絲連著的也都是好人。徒弟,師父我便是後一種『社會人』……」 白笑川等於為周秉昆上了一堂社會關係學啟蒙課,秉昆很愛聽,忘了自己的屈辱和隱恨。 他說:「我認為,我姐太應該請你到大學裡去做一次講座了。大學生們也很有必要聽聽你講的內容。」 白笑川說:「好哇,只要你姐看得起咱們搞曲藝的,我遵命。」 邵敬文卻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他拍拍秉昆的肩,歎口氣,只說了幾句話:「秉昆啊,你更不好過的日子恐怕要來了,咱們三人在《大眾說唱》的美好時光也許成為歷史了。」 邵敬文一語成讖。沒過幾天,周秉昆代主任的「代」字去掉了,卻不是成為主任——成為主任的是何雯。這下周秉昆苦了,他組的稿件十之七八遭她「槍斃」。為了不讓雜誌社內部的矛盾公開化,他還不便越級直接呈送給邵敬文看。 不久,邵敬文要求調走,到一個區的文化館當了館長。正處級幹部當正科級館長,屬高配屈就。 邵敬文走前與周秉昆和白笑川喝了一次酒,他表示太對不起他倆了。 他倆都表示理解。 邵敬文說並不擔憂白笑川以後的處境,白笑川再過幾年該退休了。他擔憂的是周秉昆,如果他在雜誌社實在待不下去了,那可如何是好? 白笑川向他保證,有自己在,絕不會眼看著別人擠對秉昆裝沒看見,他自有主張。 白笑川的主張也很「社會人」,甚至可以說很江湖。 一天午休時,他進了韓社長辦公室,將椅子搬到社長桌前,大大方方地坐在對面,橫擔一腿,不停地晃著那只腳,說幾句吸一口煙斗。 他說:「韓社長,我要當面向你諫一言,言字旁右邊一個『柬』字那個諫,這個諫字的意思是不怕冒犯。你聽明白了,我可沒說『斗膽諫一言』,向你諫一言,我白笑川膽量綽綽有餘,談不上什麼斗膽不斗膽的。」 韓文琪愣愣地看著他,不明白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沒立刻發作。 白笑川說:「咱們這雜誌社,那也就是一個處級單位……罷了。咱們這雜誌,那也就是一個滿足大眾偏愛的刊物……而已。附帶著,為曲藝工作者們提供一塊發表原創作品的園地,不是任何一級政府的機關刊。這話我不說,你也應該明白,可是我看你並不明白,將咱們這兒當成了一座風水很好的山頭,拉幫結派,排斥異己,剪除功臣。我是副處級副主編,你也只不過是一正處級社長。咱倆之間,級別上僅差毛線那麼細的半級,你看你跟我說話時紮起的那架子,如同跟低你幾級的下屬說話似的。你有必要那樣嗎?在這麼一個離真正的官場很遠、屬犄角旮旯的處級單位,你將權力看得那麼重有意思嗎?玩弄你那套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小把戲,不覺得枉費心機嗎?」 「你!……」韓文琪騰地站起來。 「要發火?勸你先忍忍,我的話還沒說完呢,待我把話說完你再發火也不遲。或許,聽我說完下邊的話,你反而會覺得發火對你實在沒好處……」 白笑川說完,叼著煙斗盯著他冷笑。韓文琪覺得白笑川的冷笑有種破釜沉舟的意味,緩緩地坐下了。畢竟當過多年秘書,想想該克制一下的時候,他還是有一定克制力的。 「在曲藝界裡,我起碼算兒子輩的。儘管是兒子輩的,在省裡市里那也稱得上是一個人物。可你算老幾?你重孫子輩的都夠不上。在曲藝界你排不上輩,整個一外行!刊物發行量直線下降,你他媽的沒事似的,就知道往裡招關係人,討好送情。你別以為你靠山硬我奈何不了你,我扳不倒你還治不了你嗎?如果我預備下個小本,每天監視你的言行,聽到你一句不正確的話就記在小本上,逮著你一次不符合一把手身份的行為也記小本上,幾個月後我就能記滿一本你信不?勸你還別不信。只要善於上綱上線,掐頭去尾,正確的話我也能把它記成對現實不滿的話。這一招是我五七年後特別是『文革』中看在眼裡記在心裡的,只不過沒試用過。如果我在你身上試用,從明天起你心裡不會一點兒都不彆扭吧?你以為甲三號的人都拿你當個人物嗎?實話告訴你,現在討厭你的人多了!」 韓文琪確實急了,滿臉堆笑說:「老白,白老師,前輩,你看你這是幹什麼呢?你誤會大了!邵主編他是自己想走的哩,我怎麼留也留不住啊!你和小周你倆在我心目中不但是功臣,還是咱們這兒的寶,我怎麼會捨得趕走你倆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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