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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三


  §中部 第七章

  本系研究「陽明心學」的權威汪爾淼教授對周蓉十分青睞。汪教授北大哲學系畢業,是新中國培養的第一代中國古代哲學專業學生,算得上是馮友蘭先生的弟子。一九五七年,他被打成「右派」,此後一直默默無聞地在圖書館做管理員。八十年代初平反後,他出版了一部早前偷偷寫就的專著《中國古代哲學思辨》,深入淺出地普及哲學知識,引起一定反響,於是名字抖落塵埃,浮出學界水面。

  其實,汪爾淼只不過是受到學界一批人的關注。一九八六年,古代哲學專業一如既往不受待見,甚至被認為是清談之學、無用之學。形形色色的西方現代哲學流派紛紛介紹到中國,首先在中青年知識分子間的影響日漸升溫,在大學課堂更受歡迎。此種情況下,汪爾淼的中國古代哲學課相當冷清,往往不過坐著數名學生而已。他似乎並未受到影響,即使面對兩三名學生也照樣情緒飽滿,講得有條有理。

  他還想培養自己的學術接班人。不知怎麼,周蓉進入了他的考察視野。

  「考我的博士吧。」汪爾淼第一次到周蓉家做客時,落座沒幾分鐘就直奔主題。那時周蓉已經結婚,她的宿舍很溫馨。

  「可學您教的那些東西究竟有什麼用呢?」周蓉脫口問道。儘管微笑著,那還是讓老先生窘態畢露。

  「這太不像你說的話了。我沒想到,真的沒想到。太讓我意外了,我本以為……既然你這麼說,那我就不好再說什麼了。」

  汪爾淼平時很要知識分子的面子。「臭老九」鹹魚翻身,非但不臭了,分明地還開始吃香起來,老先生就更加顧惜自己的面子。那日的他似乎有點兒自討無趣,說完一番大失所望的話,起身就走了。

  周蓉好生自責,反省自己對一位長者同事出言未免輕浮。幾天後,她現身于汪爾淼的課堂。除了她只有幾名學生,兩名學生分明正談戀愛,心不在焉,不時眉目傳情,交頭接耳。

  汪爾淼也不說他們,幾乎始終望著周蓉一個人的臉,語調平緩滔滔不絕地講。他將黑板一分為二,一邊清清楚楚寫出所講內容的提綱,另一邊一組一組對應著寫出關鍵詞。他的板書字體俊逸方正,很見功力。

  那日周蓉領略了什麼叫學問扎實,什麼又叫敬業。

  過後,她前往汪爾淼家拜訪了一次。汪爾淼一家三口住在筒子樓內的一間屋,比周蓉的略大些,也搭了吊鋪。汪爾淼每晚睡吊鋪上,上面除了被褥還有一摞摞書。他的學問基本是在吊鋪上「做」出來的。

  汪爾淼的老伴是從毛巾廠提前退休的女工,他們唯一的女兒「文革」中因為失戀患了精神病,剛出院不久。老伴和女兒睡雙人床,以便照看女兒。

  周蓉意識到,學校對自己確實不薄,也更加理解一些同事為什麼對自己心懷嫉妒,於是徹底原諒了他們。

  周蓉滿懷敬意地向汪爾淼表示,願意爭取成為他的博士生。她對西方現代哲學的研究興趣未改,但是聽了汪爾淼的課,她對中國古代哲學也發生了興趣。

  在內心深處,同情也是她鄭重表態的原因之一。她覺得汪爾淼所開的課程具有悲劇意味,而他身上則具有悲劇精神。

  她是悲劇的通靈者,表態願做他的知識與學問的傳人。

  汪爾淼欣慰地說:「我左思右想過,覺得自己不至於失察看走眼嘛!周蓉啊,我執教的時間很有限了,說不定你是我的關門弟子。研究中國古代詩詞歌賦或古代哲學的學者之中,優秀的女性學者少之又少,可謂鳳毛麟角。從民國至今,能站在大學講臺上講授古代哲學的女教授屈指可數。所以,很希望我的弟子中能有一位。如果你將來能站講臺上講授中國古代哲學,此生所願足矣。」他說得平平靜靜,如同自言自語。

  周蓉卻聽得大受感動,淚眼汪汪。

  從此,汪爾淼經常給她「開小灶」,她越發感到自己的淺薄,也越來越受益良多,感覺自己的時間不夠用。她已正式開課,備課講課用去了大部分時間,晚上還經常需要批改作業。汪爾淼對她寄予厚望,但成為他的博士生,那還是要經過一門門相關課程的考試,不是汪爾淼一人所能決定的事,自己不精讀幾十本書心中沒底。況且,與蔡曉光之間的夫妻感情也需要好好經營。嚴格地講,他倆也屬￿先結婚後戀愛的那一類夫妻。以前是蔡曉光對她單戀,婚後還是那樣不行,她也得表現出自己的愛意來。

  她也真覺得蔡曉光值得自己深愛,他沒有馮化成拈花惹草的毛病,作為話劇團導演更是難能可貴。

  她很忙。儘管忙得充實,有條不紊,但還是經常分身乏術。好在蔡曉光體貼她,讓她享受到了婚姻的幸福。

  轉眼間夏去秋來。有一天晚上,蔡曉光主動問:「快『十一』了,咱們也不回你爸媽那邊一次嗎?你離婚的事沒及時彙報,結果鬧出那麼大一場風波。咱們結婚的事再遲遲不彙報,只怕你父親永遠不認我這個女婿了。」

  周蓉說:「我也在想這事。我已經告訴我哥和嫂子,他倆認為你是最佳人選。」

  蔡曉光很誇張地說:「別又讓你哥替咱們擔什麼罪名,他要是因為咱們的事再受委屈,我一頭撞死的心都有了啊。」

  周蓉說:「是啊,我哥從小就替我擔罪名,受委屈。我都當副教授了,他還差點兒替我挨了我爸一耳光。有時獨自一想內疚得很,但咱倆還是別冒失地回去,這一兩天我再去告訴我弟和弟妹,先爭取到多數親人的理解和同情,再與我爸攤牌。」

  蔡曉光說:「這些方面我是沒什麼主見的,只能做你的絕對服從派。」

  第二天,在甲三號院門外,周秉昆見到了周蓉。

  他說:「姐,都快忘了我有姐了。」

  周蓉說:「少貧嘴!我可忘不了我有個弟。」

  「姐,你氣色很好哩,就是這輛自行車差點兒意思,連個鈴都沒有,太不安全了。」

  「我會小心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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