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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


  她說:「十八年都等了,還差十天八天嗎?你要耐心等哩。今天就說到這兒,別跟著我了,我要搭那輛車!」

  她一說完就拔腿向公交車站跑去,跳上了一輛剛進站的公交車。

  曉光望著那輛公交車開走,半晌後自言自語:「我才不聽你的!」

  《北方的地火》還是未能進京彙報演出。有傳言說,北京有關領導一聽劇名就反感,質問道:南中國有驚雷,一場接一場地演《於無聲處》,還在電視裡播!北方又搞出什麼「地火」來,南北呼應,又是雷又是火的,想炸給誰看?想燒給誰看?此風不可長!抓住「走麥城」的一段歷史不放,大做文章,那就是別有用心!

  周蓉的評論便也發不成了。省報副刊的老主任給周蓉寫了一封致歉信,說他會推薦給其他規格低一些的報刊。最終泥牛入海,杳無音信。

  還有一種傳言說,北京有關方面指示省裡查一查,看《北方的地火》有什麼特殊背景沒有。

  倒是沒有人找蔡曉光和周蓉問什麼,傳言也就僅僅止於是傳言,但文藝界人人謹小慎微。

  蔡曉光很有挫敗感,也覺得對不起周蓉。

  在許多人疑神疑鬼的情況之下,周蓉肯定要反過來安慰蔡曉光。

  他說自己的確有些不安,怕她受到什麼牽連。

  她說不至於,再拿什麼文藝作品開刀搞大批判,動輒無限上綱整人,肯定對黨和國家都大為不利。無非就是公開批評某些作品,禁演某些作品罷了。他倆這種過來人沒必要怕什麼。

  經由此次接觸,二人關係更加親近。蔡曉光有點兒黏上周蓉,星期六的晚上經常去大學裡找她,陪她回家。有時進屋坐會兒,有時門也不進。

  周蓉似乎也挺需要蔡曉光。一個事業上受挫了,一個感情上需要慰藉,都有那麼點兒惺惺相惜。如果《北方的地火》進京演出順利並且大獲成功,蔡曉光載譽而歸,隨之驕傲起來的話,他倆的關係會怎樣,反而會另當別論了。

  周家兒女和孫兒女們齊聚,人氣鼎盛,親情融融,老屋也顯得空間小了。

  哥哥、姐姐、嫂子,再加上蔡曉光這位既是周家老友又是話劇導演的客人,秉昆又像當年被哥哥姐姐經常笑稱「一根筋」「開智晚」的小弟一樣,自覺地邊緣化了。

  他和了堆泥,手握抹子,獨自在外邊抹老屋的外牆。

  郝冬梅與玥玥、楠楠佔據了家中的飯桌,她輔導玥玥和楠楠的功課。玥玥比楠楠稍大,常常以姐姐自居,很享受楠楠叫她姐時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一對少男少女學習都不錯,楠楠更用功一些,玥玥更聰明一些。冬梅和秉義夫妻沒有孩子,對玥玥、楠楠和周聰都很喜歡。

  周聰一會兒跑進屋裡,一會兒跑出屋外,安靜不下來。他跑出去了就越幫越添亂地充當爸爸秉昆的小工,跑進來則是為了向爺爺彙報工程進度。彙報一次,周志剛就從兜裡掏一次錢包,給他親孫子幾角零錢。已經是一九八六年,退休老建築工人周志剛的錢包仍是牛皮紙折的。

  秉義在另一個角落與父親下象棋,那是他每次回來就盡孝的內容之一。大隱隱於市,民間潛伏著不少象棋高手,周志剛從他們那兒學了不少出奇制勝的怪著,秉義早已不是老父親的對手。周志剛眉開眼笑、快樂無比,他對擔任省文化廳副巡視員的大兒子毫不留情,殺得他落花流水,直嘬牙花子。秉義自從在兵團當上知青幹部以後,沒怎麼摸過棋子。倒是秉昆的水平反而比他高一些,這一點周志剛心知肚明。兩個兒子同時回來,周志剛還是更喜歡和大兒子殺幾盤。贏小兒子他覺得意思不大,將畢業於名校、如今又擔任領導職務的大兒子殺得一敗塗地,他才感覺過癮。再說,秉昆下棋不怎麼專心,大兒子則不同,每一盤都敗得認認真真,心服口服,似乎唯有如此才能證明自己孝心的不折不扣。

  鄭娟陪著婆婆說話,也可以反過來講,是秉昆媽在陪小兒媳婦說話。

  婆媳倆盤腿坐在炕上,面對面東拉西扯。不管婆婆說什麼話題,鄭娟都能隨機應變地順著她說上一陣子。

  鄭娟生了周聰以後,一發不可收地胖了,腰身沒了,腿也粗了,臉也圓了。除了一如既往的皮膚白皙,眉目間仍保留著幾許嫵媚,與沒生周聰時判若兩人。

  她自己也不好意思,幾次對秉昆說:「你給我想個減肥的法子吧,特有效的那一種才行。要不喝涼水都長膘,咋辦呢?愁死我了!」

  秉昆還是愛得沒商量,他說:「減什麼肥?不減,順其自然最好。你是為我們周家胖的,胖是你的光榮。」

  周志剛對小兒媳婦比對小兒子還親,也極其敬重地接受了她的發胖。說到底,人家鄭娟如果不配合,自己也不會再有一個可心的孫子。在他看來,鄭娟是他們周家的功臣。

  秉昆媽完全認不出來鄭娟來了,否則她不敢貿然登門。秉昆媽對一個白白胖胖、和和氣氣的小兒媳婦相當認可,她曾對春燕媽說:「還是要比一個乾瘦乾瘦的兒媳婦看著舒服,是吧?」春燕媽只能說:「那是,那是。」

  周蓉第一次見到弟妹後挺困惑,曾對嫂子冬梅說:「我以為把我弟秉昆迷得不管不顧、破釜沉舟的小寡婦,肯定有點兒像觀音呢,卻原來像彌勒佛變的,真不知秉昆當初怎麼了!」

  冬梅寬慰道:「估計以後還能瘦回去,瘦回去就好看多了。」

  秉義從旁搶白了周蓉一句:「你當初還不是那樣?」

  周蓉無話可說了。

  過後,秉義對冬梅說:「我妹我弟的婚姻都是這樣,父母想不到,我也絕對想不到。」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冬梅敏感地問:「你是不是還想說,咱倆的婚姻也是你和你父母沒想到的啊,因為咱倆沒兒沒女啊!」

  秉義一聽她誤會大了,誠惶誠恐地解釋了半天。自從冬梅父親平反,他倆的關係發生了微妙變化——以前,秉義像樹,冬梅像藤,現在似乎反過來了。冬梅自己從沒覺得,秉義卻感覺很明顯,但從沒對冬梅流露過。一個家在光字片的建築工人的兒子成了高幹女婿,那角色需要好好適應,周秉義仍在摸索。冬梅父親不在了,母親還健康著呢,同樣是早早入黨的老革命,做岳母挺拿勁兒。秉義在外面很瀟灑,在岳母面前卻一直感到拘束。

  秉義、周蓉、冬梅三人都與鄭娟沒有多少話說,不是歧視她,是難以發自內心地喜歡。畢竟文化程度差距太大,想聊到一塊兒去不容易。他們也都承認,鄭娟是周家的大功臣。倒是曉光對鄭娟敬重有加,每次在周家見到她,一向主動找話聊上幾句。這更多是出於機智,他看出來了——只要博得鄭娟的好感,就等於同時獲得了周蓉父母的好感,他和周蓉的關係就多了幾分把握。

  秉昆媽認不出發胖以後的鄭娟是以前那個「狐狸精」,這讓鄭娟不再發怵回周家了。每次回來,秉昆媽都熱烈歡迎。如果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回來,鄭娟居然還怪想老太太的,正如老太太也怪想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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