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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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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昆還不回家,又趕往自己當推銷員時熟人的副食品商店,沒用副食本就買了二斤豬頭肉、二斤粉腸和二斤五香豆腐絲。 那天晚上,周家的大人孩子們猛造了一頓年夜飯般的晚飯。鄭娟阿姨不走了,她的臉又笑盈盈的,玥玥和楠楠的心安定了,便也都高興地狼吞虎嚥。 在飯桌上,光明猶豫地問鄭娟:「姐,咱們不走了嗎?」 秉昆搶著回答:「走?往哪兒走?以後我在哪兒你姐在哪兒,她在哪兒你和楠楠就在哪兒。我和你們也是『四人幫』,打不倒的『四人幫』!」 鄭娟聽了他的話大為動情,一時間淚汪汪的,居然當著玥玥和楠楠的面親了他一下。 楠楠拍手歡叫:「媽媽親叔叔啦!媽媽親叔叔啦!」 玥玥也起哄:「沒看夠嘛!沒看夠嘛!」 秉昆大為開心,輕輕一拍桌子鄭重其事地說:「那舅舅得讓玥玥看夠了!」 他捧住鄭娟的臉就親了起來。 光明也能看見似的笑了。那瞎眼少年從沒那麼愉快地笑過。 除了秉昆朋友們相聚在他家的大年初三晚上,周家從沒有過那麼歡樂的時候。 有一類女人似乎是上帝差遣到民間的天使,只要她們與哪一戶人家發生了親密關係,那戶人家便蓬蓽生輝,大人孩子的心情也會好起來。她們不一定是開心果,但起碼是一炷不容易滅的提神香。 對於周秉昆,鄭娟便是那樣的女子。 飯前,秉昆趴在母親身旁輕叫了數聲「媽」,毫無反應,不知何時由仰躺而側臥了,呼吸均勻,睡得正酣。他未敢大聲叫,唯恐驚著母親。看看鄭娟,也無奈地搖頭。 光明和兩個小孩子都睡了以後,秉昆在被窩裡聞鄭娟的頭髮、身子,還真聞到了芳香。鄭娟說她用的不是浴池免費提供的肥皂,而是春燕從家裡帶去的檀香皂。她說洗罷澡後,於虹還為她按摩了一通,那才叫舒服享受! 「難怪你媽能睜眼坐起來了,敢情她當了一年多的神仙!」鄭娟說罷,把頭拱在秉昆懷裡吃吃笑。 秉昆說:「聽你這話的意思,今兒晚上就不用我犒勞了唄!」 鄭娟撒嬌道:「那不行!今兒晚上可以省一件『潛水衣』,所以不能錯過。」 她把每次所用的「那東西」叫潛水衣,秉昆明白她又在安全期,心中歡喜。 她還說:「我為你媽義務按摩了一年又幾個月,卻一次也沒為你按摩過,今兒晚上讓你也享受享受神仙的滋味兒吧!」 於是秉昆就趴著了,鄭娟坐在他腰上按摩起來…… 他倆剛要入睡,外屋的燈忽然亮了。二人同時欠身一看,見秉昆媽一手握燈繩,一手扶門框站在門口。 鄭娟嚇得趕緊把頭縮入被窩裡,大氣兒也不敢出一下。 秉昆好生尷尬,強自鎮定地問:「媽,你起來幹啥?渴了還是餓了?」 秉昆媽說:「秉義,是你和冬梅呀?你倆哪天回來的?」 秉昆不知他媽是沒看清還是頭腦糊塗了,將錯就錯,順水推舟,乾脆充當哥哥秉義,說與冬梅就是這一天晚上到家的,見她睡了,沒驚動她。 秉昆媽又問:「秉昆呢?」 秉昆說:「我弟借宿去了。」 秉昆媽說:「你跟冬梅講,就說媽說的,孩子不能生太少,也不能生太多,三個正好。你們裡屋炕上那三個孩子,媽一併替你們照看了。千萬別再生了,再生大人太受累。」 秉昆說:「謝謝媽,媽你真好,快睡去吧。」 秉昆媽說:「那我去睡了,你們明天不必起太早,睡個長覺哈。」 燈一關,秉昆媽鞋底兒拖地,哧啦哧啦進裡屋去了。 秉昆憂慮地說:「我媽老了,她以前走路鞋底兒從不拖地的。」 鄭娟這才從被窩裡探出頭,也憂慮地說:「幸虧你被放回來了,這要我自己在家,嚇死我了。」 秉昆安慰道:「你也不必怕她,我看她是變糊塗了。往後她看你是誰,你就當自己是誰。她如果認為你是王母娘娘,那你就充當王母娘娘。」 第二天秉昆上班後,秉昆媽又下炕了,還走到小院裡站了一會兒,見著了熟人也認得,主動打招呼。對方們則非驚即懼,無不以為是奇事。一個多小時,半條街的人都知道秉昆媽下炕這個重大新聞了。像昨天夜裡一樣,她仍把鄭娟視為冬梅,仍把光明等三個孩子視為冬梅生的孩子。鄭娟確信她變糊塗了,大為憐憫,好生替她難受。一吃罷早飯,鄭娟顧不上收拾起碗筷,馬上燒了壺熱水,自稱是冬梅,口口聲聲尊尊敬敬地叫著「媽」,替她洗頭髮。之後,幫她裡外換了身乾淨衣服。 秉昆媽頭髮還沒幹呢,忽又不把鄭娟認作冬梅了,卻也並不是把她當成了王母娘娘,而是當成了「九尾狐狸精」。 「你個騷狐狸!你好大的膽,竟敢在我家冒充我兒媳婦冬梅!你以為你一討好我,給我洗頭髮,我就會被你騙了嗎?呸!我才不上你的當!趁早領上你的三個小狐狸崽子滾出我們周家去!不然我可用擀麵杖打了!」 儘管只不過是語言恐嚇,並未實際進行暴力驅逐,鄭娟還是謹慎地把三個孩子轉移到了外屋炕上。她坐在炕沿聽著,流著淚,一早上有不少活得做,卻不敢邁出外屋,怕一出現在秉昆媽眼裡,更加刺激她罵個不休。 幸而秉昆有預見,上班前到過春燕家,拜託春燕媽經常來自己家看看,倘若遇到鄭娟處理不了的棘手情況,請她幫著解決一下。 春燕媽對發生在秉昆媽身上的奇跡持特別迷信的看法,認為秉昆媽肯定是被黃鼠狼附體了。她不好對秉昆說,心裡卻是這麼想的。她以一種「獨有英雄驅虎豹,更無豪傑怕熊羆」的大無畏氣概,早早來到了周家。秉昆媽一見她,也罵她是老狐狸。 春燕媽對鄭娟說:「果不其然被我猜中了,黃鼠狼附體的人正是這樣。你想啊,她人事不省地躺了一年多,黃鼠狼不往她身上附才怪了呢!我要是只黃鼠狼,那也喜歡往她身上附的。」 鄭娟多少有些迷信思想,她困惑地說:「聽我媽講,黃鼠狼與狐狸是至親,狐狸是黃鼠狼的同類。要真是黃鼠狼附了體,並且當我是狐狸精,那就應該對我很親,不應該罵我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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