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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秉昆則把她的眼皮兒撫下來,責怪道:「今後一段日子裡,你也不許像剛才那樣看我。」

  接下來整整一個月裡,二人之間並無性事,彼此連親熱的表情話語和舉動也都極力克制著。

  《大眾說唱》第三期大獲成功,首印三十萬冊供不應求,加印兩次,最後印數突破了五十萬冊。《大眾說唱》的主管單位向市委宣傳部報喜,市委宣傳部向省委宣傳部報喜,馬部長又批示:「高興。作為全國第一份曲藝刊物,能夠取得如此驕人的成績實屬不易,也足見廣大人民群眾喜愛曲藝。要抓住機遇,爭取兩年內發行量突破百萬冊。同時也應注意,隨著文藝繁榮,刊物會越來越多,其他文藝種類也必如雨後春筍、蒸蒸日上,人民群眾的選擇面將更廣,欣賞要求將更高,曲藝絕不可能長期一枝獨秀,因此既要再接再厲辦好此刊,又要面向未來,未雨綢繆,早作謀劃。」

  市委宣傳部對馬部長的指示高度重視,立刻派人向他們三人當面傳達。樓道裡忽然一陣騷動,有人說馬部長到甲三號來了,正依次探望各屋的同志們,囑他們三人別離開。

  市委宣傳部的同志說:「那我也不走了,聽聽有什麼重要指示,回去好傳達。」

  片刻過後,馬部長等人來到《大眾說唱》雜誌社編輯部。

  市委宣傳部領導先做了自我介紹,接著介紹秉昆他們三個。馬部長與他們一一握手,與秉昆握手時笑道:「老太太讓我代她向你問好,她說挺想你們,不太忙的時候會一起見見你們。」

  大家落座後,馬部長就開始講話:「我主要是來看望大家,臨時動議。想跟大家說的話很多,批示又不能太長,想當面跟大家說說。行前一些好心的同志勸我暫緩,因為中央對你們參與的那事還沒有正式結論!但我確信,那是時間早晚問題,絕不會拖得太久。你們三個尚未徹底平反,刊物卻辦得一期比一期好,我個人向你們致敬,當然不代表省委宣傳部,這一點要事先聲明。希望你們放下思想包袱,把刊物辦得更好。借此機會,我想談談自己對三種關係的思考:第一是娛樂與欣賞的關係,第二是文字作品與表演作品的關係,第三是長與短的關係。你們是專家,我是外行。今天不是外行指導內行,而是外行向內行提建議,市委宣傳部的同志回去不必傳達……」

  馬部長認為,曲藝的基本藝術屬性是娛樂。長期以來,曲藝首先要滿足觀眾的娛樂需求,讓他們喜聞樂見。創作表演者出於本能,往往在逗樂上挖空心思,使盡渾身解數。另一方面,曲藝也要有藝術魅力,魅力發揮得充分,也就滿足了欣賞。大家要處理好娛樂與欣賞的關係,如果處理不好,一味迎合,那就容易流於無聊,滑向媚俗。目前刊物尚無這種現象,但也要防微杜漸。

  他說,發表在刊物上的作品,特別是青年曲藝工作者們的原創作品,總體上是好的,但感覺太文學化,實際表演效果未必很好。主要問題在於語言,老一代曲藝家們重視向民間學習生動鮮活的比喻、隱喻、諺語、歇後語。豐富多彩的民間語言是曲藝的寶庫,曲藝語言不應是陽春白雪,不應是唐詩宋詞,而應是元曲話本小說。後者在曲藝語言的雅俗結合方面成就很高,值得借鑒。他以趙朴初批判「四人幫」的兩句詩——「夜裡演戲叫作『旦』,叫作『淨』的恰是滿臉大黑花」為例,對此極為欣賞。他建議刊物組織一次曲藝創作座談會,專門研討語言問題。他還讓刊物選載一些老曲藝家們的經典原創作品片段,讓青年曲藝工作者學習借鑒。

  他認為刊物發表曲藝作品,應注意長短比例搭配。刊物應該以短為主,每期可多發一些,容易被廣大群眾中的曲藝愛好者表演,讓好作品普及。當然,也不能一味排斥長作品,既長又好的作品可以選載,也可向電臺推薦,電臺連播比刊物連載效果更好。電臺每天都可以在固定時間播一段,刊物每月才出一期,要揚長避短,甘當伯樂和雷鋒……

  馬部長他們走後,白笑川佩服地說:「這老傢伙,居然給咱們定出了百萬冊的發行目標,想把咱們累吐血呀?不過倒也句句講到了點子上,他這樣的宣傳部長我服了。我最討厭那樣一些官,明明是外行,還把外行話說得像絕對真理似的。過後你一尋思,他除了警告你不許這樣那樣,有參考價值的具體建議半句沒有。我先表態,馬部長的建議我全都擁護!」

  秉昆接著說:「我也全都擁護。」

  邵敬文吸著煙,沉思著,不說話。

  白笑川走過去推了他一下,板著臉問:「你一聲不吭什麼意思?想和我們師徒倆唱反調?」

  邵敬文這才說:「我和你倆不同,我是黨員,我因為那事被開除黨籍,不瞞你倆,我一直是背著沉重的十字架辦刊。他希望咱們都放下思想包袱,可我的思想包袱能那麼容易放下嗎?」

  秉昆和白笑川都以同情的眼光看著他,一時也沉默了。

  邵敬文苦笑道:「不說那些了,說那些太破壞你倆的好情緒。我當然也佩服他,他一邊說,我一邊記,一邊想——他一個搞軍工教學的人,怎麼也會對曲藝有那麼多真知灼見呢?這有點兒不可思議嘛!」

  白笑川道:「人家沒有那金剛鑽,也不會攬下省委宣傳部部長這瓷器活,證明你們黨內人才濟濟唄!不過話又說回來,官混子也不少……」

  邵敬文立刻指著他大喝一聲:「打住!」

  白笑川便立刻收聲,做出噤若寒蟬的樣子。

  邵敬文指指秉昆,又指指門。

  秉昆會意,躡足走到門前,猛地把門拉開——門外無人偷聽。

  白笑川不以為然地說:「你太神經過敏了吧?我剛才的話,當著任何人的面都敢講。」

  邵敬文說:「那我就再宣佈一條紀律。以後,在辦公室,像你剛才前兩句那樣的話,你倆想說多少說多少。像後一句那樣的話,一句不許說。」

  秉昆忍不住反駁道:「組長,那咱們刊物還能辦下去嗎?豈不只許歌功頌德,不許諷刺批判了嗎?」

  邵敬文說:「兩碼事。好比唱戲的,臺上唱什麼是一回事,台下唱什麼是另一回事。」

  那日是週末,邵敬文心情大好,批准秉昆師徒提前兩個小時下班了。

  秉昆沒直接回家,騎自行車繞道前往一家老字號,想買二斤熟餃子帶回去。那樣,鄭娟就不必做晚飯了。他倆多日沒怎麼親熱了,他也心情大好,希望早點吃罷晚飯,給晚上留出更多的時間來。

  在秉昆排隊時,周家小院裡,三隻板凳上坐著光明和兩個小孩子。兩個小孩子正聽光明「哥哥」講童話故事,他講的童話全是自己編的。

  在周家裡屋,鄭娟正為秉昆媽按摩。那已經成了她的習慣,只要得空兒必做的事,她的手指也因此起繭變形。她按摩遍了秉昆媽的身體,又開始按摩頭部。秉昆媽頭朝炕外仰躺著,她坐在炕前的椅子上。

  忽然,秉昆媽微微張開嘴,長出了一口氣。那是不曾有過的現象,鄭娟吃了一大驚。

  她猶豫片刻,定下心後,繼續用雙手的指尖捏秉昆媽的左右耳輪。

  忽然,秉昆媽睜開了眼睛,奇怪地瞪著鄭娟的臉。

  鄭娟駭然,放開雙手。

  秉昆媽問:「你是誰?」

  鄭娟說:「我是秉昆雇來服侍你的。」

  秉昆媽又問:「我怎麼了?」

  鄭娟說:「你病了,整天昏迷不醒的。」

  「好久了?」

  「一年又三四個月了。」

  「秉昆每月給你多少錢?」

  鄭娟只得說謊:「十幾元吧。」

  秉昆媽追問:「究竟十幾元呀?」

  鄭娟也不清楚她的服務值每月多少錢,何況秉昆沒給過她錢,想了想,保守地回答:「十二元。」

  「管吃管住?」

  「是的。」

  不料,秉昆媽一翻身坐起來!

  鄭娟也一下子站起來,倒退一步,心中撞鹿,撲通撲通亂跳。

  秉昆媽把腿一盤,大聲說:「太多了,你要的太多了。不管吃住還可以,又管吃又管住,那你要的就太多了。」

  鄭娟低下頭囁嚅道:「不是……不是我非要那麼多,你兒子給的。」

  秉昆媽話題一轉,心安理得地說:「既然是我小兒子雇的你,我渴了,那給我倒杯水來。」

  鄭娟立即轉身照做,兌得不涼不熱,加了糖,還拿了柄小勺,走回到炕沿前,正預備用小勺喂秉昆媽喝水,秉昆媽生氣地說:「我不用你喂,我又不是小娃娃!」

  她接過杯,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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