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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吳倩說:「春燕,於虹的話雖然說得太重了,但還真的值得你好好想一想。你應該記得我小舅的,當初你那篇『批林批孔』的文章就是他替你寫的。我小舅從去年初就離開他們廠的大批判組,別人再怎麼勸也不幹,甘願回車間當工人。我小舅說,再寫那種文章,太沒點兒正義感了。」

  國慶鄭重地說:「我做證,她小舅是那麼說過。」

  趕超歎道:「然也,然也。以前是和咱們不相干,現在卻有點兒相干了。儘管咱們才真的是小小小小的老百姓,可那也得做多少有點兒正義感的老百姓吧?」

  德寶已在沉著臉吸煙了,這時也譏諷了趕超一句:「怎麼做?請賜教。」

  趕超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於是,大家都將目光轉向了秉昆。

  秉昆說:「連呂川也沒在那些信裡告訴咱們該怎麼做,是不是?」

  大家都點頭。

  秉昆又說:「那我更不知道了。」

  大家互相看看,一個個都啞巴了似的。

  秉昆想了想,接著說:「看我們光字片哪條街還像條街?條條街都成了名副其實的髒街!咱們全共樂區,幾十條髒街都不止。咱們全市,幾百條髒街都不止。咱們幾家,住的都是什麼破房子啊,可還有那麼多比咱們住得還差的人家。咱們都參加工作六七年了,到現在也沒漲過工資。工人們終於盼了一次漲工資的機會,往往還給你來個只漲百分之幾,搞得各行各業拿工資的人明爭暗鬥,可不就會爭出人命來嘛!最近我總在想,如果國家不由著一些人任性地折騰來折騰去,好好搞建設,把勁頭用在提高人民生活水平方面,咱們的下一代才會過上比咱們強點兒、自己想消停大概就可以消停的日子。」

  趕超拍著膝蓋叫道:「然也!然也!」

  于虹也用卷成筒的《紅齒輪》重重地打了趕超的頭一下,呵斥道:「然你個屁!我還這麼想呢?誰不這麼想?想有屁用!」

  一陣沉默中,德寶幽幽地說:「我還是那句話——怎麼做?請賜教。」

  秉昆慚愧地說:「我也希望有人能告訴我。」

  一時間都無話可說,又沉默一陣,就交流起小道消息來。這些一向不關心政治的青年,居然也知道了不少從北京傳向全國四面八方的「內幕」,正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連民間的神經都因北京的劇烈晃動而繃緊了。如同一艘滿載乘客的巨輪遭遇了海上颶風,海嘯隨之將至,不管是豪華艙的人還是頭等二等以及底艙的人,那種不安是相同的。只不過底艙的人因為不明了甲板以上的情況,不安僅僅是一種更純粹的本能反應而已,心理上尤其憤懣。

  他們說的那些小道消息,秉昆全都聽邵敬文和白笑川講過。他兩個自從不拿秉昆當外人了,將門一關,什麼都敢講的,講到衝動處,還罵娘。秉昆由此明白,民間所傳的小道消息與北京方面追查的「政治謠言」,就是一些真實的事件,只不過某些人怕老百姓知道罷了。朋友們不知道的,秉昆也從邵敬文和白笑川那兒知道了不少。為了不給邵敬文和白笑川惹來麻煩,秉昆對老友們也守口如瓶。他不是不信任他們的人品,而是怕他們管不住嘴巴引出禍端來。

  他們卻誤解了他,以為他自從和「臭老九」混一塊兒了,變成一個樹葉掉下來都怕砸腦袋的人了。談了一會兒,大家各自懷著對秉昆不同程度的不滿怏怏而去。

  初五那天,秉昆也沒和鄭娟幽會成。鄭娟弟弟光明發高燒了,秉昆帶他去醫院打針。怕他的重感冒傳染了鄭娟的孩子,秉昆把他從醫院直接帶回了自己家。初六上午,高燒退了以後才將他送回鄭家。接著,秉昆就得去上班了。

  初七,秉昆媽從兵團回來。與秉義兩口子共度了一次春節,她格外想念女兒了。算起來,她已快八年沒見到女兒了,想得魂不守舍。秉昆遵從母命給姐姐寄了一封航空信,三月初周蓉回了一封航空信,保證說他們一家三口很快會與母親和弟弟團聚。信上說,學校多了一名來自上海的女知青老師,他們一家想回北方多住些日子。

  三月下旬的一天晚上,周志剛班裡的詩人郭誠,背著秉昆的外甥女玥玥進了周家。他說周蓉和馮化成兩口子有事回不來了,委託他將女兒先帶到姥姥家。雖然沒有周志剛和周蓉的信,秉昆母子卻深信不疑。因為周志剛上次探家時說到過郭誠,給母子倆留下很深印象。何況玥玥長得極像周蓉,沒什麼可懷疑的。那年頭組織上對人的疑心多,民間人對人卻沒多少疑心。郭誠喝了杯水就說必須走,因為他的東西寄存在車站呢。郭誠是河北人,還得再坐火車到石家莊轉車。秉昆母子非常過意不去,卻也不便挽留。探家之人有誰不是歸心似箭呢?玥玥已快五歲了,似乎路上受了什麼驚嚇,一副想哭不敢哭的可憐模樣。孩子從沒見過姥姥和舅舅,郭誠一走,怕得大哭起來,在姥姥懷裡扭動著大叫:「誠叔叔別丟下我!誠叔叔別丟下我,我不要自己在這裡!」秉昆媽幾乎都沒法抱住她了,她的哭鬧也讓郭誠眼淚唰唰地往下流。

  秉昆說:「別理她,哭一會兒就好了。」

  他騎自行車送郭誠到了車站。

  趁列車還沒進站那工夫,郭誠告訴了秉昆實情。原來,他與周蓉一家三口結伴探家,途經某省一個小站時,列車出了故障,晚點幾個小時。本來這也是常事。偏偏那日不知乘客中什麼人發起,許多人就在那小站悼念起周總理來。當時已有「紅頭文件」一級級傳達了,要求各地警惕「別有用心」的人繼續悼念,煽動反革命行為。小站鐵路警察們當然要制止,那也是奉命行事。乘客眾多,又哪裡制止得了呢?結果就發生了衝突,引來了大批手持棍棒的工人農民,結果流血事件不可避免,有人受傷,有人被抓走了。

  郭誠悲痛地說:「我寫了一首悼念周總理的詩,在車上給你姐和你姐夫看了,他倆都認為寫得好,我自己也認為寫得好。不過就是一首悼念詩,真沒什麼反動的句子。你姐夫是衝動型的詩人,雙方一衝突起來,你姐夫反而高聲朗讀那首詩了。這時有個人一棒子掄在你姐夫腰上了,你姐夫一倒地,你姐將孩子往我懷裡一塞,撲過去保護你姐夫。混亂中,你姐頭上也挨了一棒子。我要不是懷裡抱著孩子,也會撲上去保護你姐,可我抱著孩子啊!都是我那首破詩惹的禍,我為什麼非得寫那麼一首破詩呢?咱們老百姓人家,為什麼要出我和你姐你姐夫這種喜歡詩的人呢?」

  曾經因為自己既是領導階級一分子,又是工人中的稀缺元素,這位桀驁不馴的「大三線」資深工人泣不成聲,說不下去。

  秉昆卻異常平靜地問他的姐姐和姐夫後來的情況。

  郭誠肯定地告訴他,他姐姐應在那個小縣城的醫院裡,至於情況怎樣就無從知曉。至於他姐夫,要麼被關在什麼地方,要麼逃亡了。郭誠當時抱著驚恐得哭起來的玥玥,行李又都在列車上,只能選擇在列車重新開動前退回車上。他把自己的詩寫在幾頁紙上,給秉昆時說作個紀念。

  那郭誠真是了不起,不但一路要哄好玥玥,還把周蓉兩口子所帶的東西全部帶到了A市。

  秉昆也很了不起,列車開走前居然能微笑著和父親那年輕的工友擁抱、揮手。郭誠伸出手臂的那個窗口一遠,微笑頓時從他臉上一掃而光。

  秉昆能把滿是大包小包的自行車順利地騎回家,簡直也是個奇跡。家中,玥玥睡了。姥姥把她媽媽從小到大的照片一一指給她看,這才取得了外孫女的信任,開始覺得自己是安全的。

  然而,秉昆的個性終究還是脆弱的。他能在外人面前短時間地裝出特爺們兒的樣子,但在自己家裡,在母親面前,老疙瘩們那種擔不起事的熊德性暴露無遺。

  他一進家門就抱住母親放聲大哭。

  母親怕他哭醒外孫女,沒讓他進裡屋,將裡外屋門關嚴。

  他原本並沒有隱瞞的想法,那時他滿心希望的只不過是得到母親的安慰。

  母親一問,他把郭誠告訴他的事毫無保留地全說了。

  母親一句也沒安慰他,她昏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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