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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邵敬文轉身去開門,探出頭左右望望,將門插上,坐下後看看這個,瞅瞅那個,吸著煙,垂著目光低聲說:「小周,在你心目中那老太太好,為什麼好白老師已經知道了。白老師卻說那老太太壞,為什麼壞你還不知道。那麼,讓我來替他說給你聽。我所知道的也是他講給我聽的,真偽我無法下結論。我只轉述,為的是消除你們二人之間已經發生的衝突,達到重新團結起來的目的。咱們就三個人辦一份刊物,你倆如果從此都看著對方不順眼,那我這組長沒辦法當了,刊物也沒辦法辦好了。刊物是在許多熱心人的力主之下才復刊的,如果在咱們手裡又停刊了,那咱們豈不成了歷史罪人?為了團結,為了咱們都不成為歷史罪人,今天我得講講自己並不願替白老師講的事。真偽出了問題由他負責,我替他講如果以後構成了什麼罪名,我自己承擔。」

  按他的說法,一九五七年老太太還沒老的時候,她率一支工作組進駐了省文聯,不久就將京劇團一位名角向桂芳打成了「右派」。主要理由是,向桂芳多次在同事之間「誹謗」一位援華的蘇聯科技專家的人格,指控是有婦之夫的對方常給她寫情書,使她備受困擾。當年每一位蘇聯專家都被視為中蘇友誼的大使,她的那些言論自然構成了「右派」言論。擔任文聯理事的白笑川正單身,也正滿懷信心甜蜜蜜地追求著同樣單身的向桂芳。自己正苦苦追求的女神被打成了「右派」,白笑川急了,挺身而出,替向桂芳鳴冤。結果在老太太和工作組全體成員看來,他當然便是「赤膊上陣地跳將出來,似欲決一死戰」。沒過幾天,他也成了「右派」。白笑川出身好,成名順,一向恃才傲物,成了「右派」仍不服。老太太對他倒也算網開一面、仁至義盡,找他談了幾次話,向他保證,只要承認錯誤,公開做幾次深刻的檢討,「右派」帽子是可以摘下的。若此,說不定能影響向桂芳也做深刻的自我批評,她的「右派」帽子也有可能摘下來。為了自己和所愛的女神,白笑川違心做了多次自我批判,在老太太的多方遊說之下,他的「右派」帽子沒戴多久終於摘下來了。向桂芳的命運就沒那麼好,始終是「右派」,再也沒登過京劇舞臺。

  邵敬文以總結性的口吻說:「白老師,你講時我就談了看法,以當年的情況來看,曲某人還是不錯的。她向你保證的事,她起碼做到了。」

  白笑川氣呼呼地來了一句:「可摘了帽子不也叫『摘帽右派』嗎?害得我至今時時提醒自己要夾緊尾巴做人!」

  邵敬文摁滅煙,喝口水繼續說:「你那麼提醒自己是對的嘛!我也經常那麼提醒自己呀,我也是整天小心翼翼地夾緊尾巴做人做事啊!我們的工作與意識形態的關係這麼近,不那樣行嗎?小周你也不例外,咱們都得那樣,必須那樣。至於你和向桂芳後來的關係,是因為你放棄了你們才沒做成夫妻,憲法當年並沒禁止『摘帽右派』與『右派』結為夫妻嘛。當然啦,那你得接著付出一些代價,真愛往往就是一方甘願為另一方付出沉重代價的。」

  他聳聳肩,結束了發言。

  白笑川張張嘴沒能再說出什麼話來。

  那天晚上,秉昆躺在炕上難以入睡,困惑于同一個老太太為什麼會既做讓人恨的事,又做讓他和哥們兒敬愛的事?當年少打個「右派」對她是很難的事嗎?她如果有想打幾個「右派」就可以打幾個「右派」的權力,那她當年又是一個多麼可怕的女人啊?一個女人如果在別人心目中是可怕的,自我感覺會很好嗎?會很享受那種可怕嗎?將一個對社會和他人不可能有什麼危害的人的一生毀了,是自豪的事嗎?他問如果自己有那麼大的權力會怎樣?他給出的回答是能少打幾個就少打幾個,能一個不打就一個不打,為此付出些個人代價也在所不惜。為什麼自己這樣一個微不足道、輕如鴻毛的青年都願做到的事,老太太那樣令人肅然起敬的人物卻反其道而行之呢?畢竟,為讓一個人的一生不被徹底毀了,自己付出些代價值得呀!難道老太太當年連這麼點兒道理都不懂?

  周秉昆有以上種種困惑,還因為他見過向桂芳。

  白笑川抄給他的名單中也有「向桂芳」三個字。

  他估計那是白笑川犯的一個錯誤。正是那一個肯定無意間犯下的錯誤,他第一次見到了一個和「地富反壞」同列「黑五類」的革命宿敵,一個京劇名角。

  他到某工廠去找向桂芳,被問到的女人警惕地反問他是什麼人?找她有什麼事?

  他從對方不友善的態度中覺出了異常,多了個心眼,沒敢提組稿之事,只說是遠親,有點兒私事。

  對方告訴他可以在食堂找到。他在食堂見到的是一個身材雖然還保持得挺苗條,但面容灰暗、有些浮腫、兩眼無神的中年女人。

  當他說明來意後,她怔住了。半晌才說自己以前是唱京劇的,從沒創作過什麼曲藝節目。

  他以為她推搪,就說是白笑川老師的意思。

  她全身劇烈地震顫了一下,接著面部抽搐,雙臂發抖,抹布也從她手中掉到地上了。

  她沖入了廁所,接著,廁所內傳出一個女人用手緊捂著嘴發出的那種哭聲。

  他怕惹出什麼麻煩,逃之夭夭。

  後來,他誤以為白笑川與向桂芳之間有什麼彼此傷心的男女私情,未敢冒失地對白笑川說。

  第二天到了編輯部,秉昆主動對白笑川說:「白老師,請忘了昨天的事吧,我還是特別希望能做您的徒弟,懇求您了!」

  白笑川板著臉說:「不收!」

  秉昆將求助的目光望向邵敬文。

  邵敬文笑道:「你把剛才你話中的『您』換成『你』,再說一遍試試。」

  秉昆就用「你」又說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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