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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那一年,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已有七個師六十餘個團四十多萬知青,全國已有一千多萬知青了。當一位可敬的老紅軍、開國少將、大軍區副司令員的秘書,不要說在四十多萬兵團知青中,就是在一千多萬全國知青中,又能有幾人如此幸運呢?自從「上山下鄉」成為全國性的轟轟烈烈的運動以來,還沒聽說過有哪一位知青像他這般幸運!

  他忽然理解了那些對他的人品的侮辱和攻訐之詞,也頓時對周圍的嫉妒一概予以原諒了。天下知青皆屬同類,在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更是如此。別說自己只不過是師部機關的一名知青,即便是兵團總部的知青那又怎樣?不錯,你坐辦公室了,你不必風裡來雨裡去地幹農活,但你不還是非工非農非學非軍、身份不倫不類的知青嗎?你不是與任何一名兵團知青掙同樣多的錢嗎?

  大家都只不過是知青——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的知青中雖然產生了幹部,但是並不被普通知青看得多麼不普通。副處長周秉義的工資依然是三十二元,僅就工資而言,他還屬￿弱勢群體。幹農活的知青節假日加班有工資,機關知青卻並不享受這一待遇。

  不倫不類的身份,讓知青們長期找不到歸屬感,自然也就幾乎全無所謂身份認同感,所以都盼著招工、參軍、上大學的機會青睞自己。機關知青信息渠道多,離足以改變自己命運的權力場近,故種種鑽營現象屢見不鮮。而要達到目的總得付出點兒什麼,經常付出的無非便是政治品質、人際道德、海枯石爛不變心的愛情或別人的「地下愛情」——很有些人通過公開或不能公開、正當或不怎麼正當的途徑和方式擺脫了知青身份。為了穩定知青們的紮根意識,各師團都制定了自己的土政策,共同的一項便是,已經確定了戀愛關係的知青,原則上不輕易放走其中一方。把關嚴的師團乾脆將「不輕易」直接執行為「不」,將確定了戀愛關係乾脆解釋為發生了戀愛關係。因為已發生過幾起這樣的事件,一方沒走成,遭到了另一方的傷害;一方前腳走了,另一方想不開瘋了或自殺了。既要戀愛,又要不喪失能走的良機,這種魚與熊掌兼得的兩全之想,迫使某些知青將愛情當成一件秘而不宣的地下事業來進行。他們預先達成了海誓山盟協議,兩人中誰有機會走,但走無妨。走的一方不可變心,沒走的一方應守身如玉,專一地期待大換班即全體知青返城,於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姑且不論他們的協議靠譜不靠譜,單說將愛情的地下事業秘密進行到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絕密程度,便委實不易。

  於是,另一類事情便也發生了,愛情隱侶中的一方就要走了,另一方亦遵守協議不哭不鬧守口如瓶,斜刺裡卻殺出要將閒事管到底的程咬金,以揭發者的姿態對朋友的戀愛關係大曝其光,想走的走不成了,那守口如瓶的一方一併背上了欺騙組織欺騙群眾的罪名。揭發者自然並未從中得著什麼實際利益,明知偏要那麼做,純粹是為了從破壞別人的好事中獲得某種快感。所謂損人不利己在他們那兒另有新解,即損了人便利了己。能揭發地下愛情者,大抵是戀愛一方的朋友或雙方共同的朋友,於是不但愛情被出賣了,友誼也遭到了不知所措的背叛。身為師教育處副處長的周秉義,自己就代表師部處理過一件如此這般令他嫌惡的知青老師之間的破事。

  周秉義只吸了第一口煙後,便做出了決定。接下來的每一口煙,便都是為了讓神經徹底放鬆下來。他的頭腦裡並沒發生什麼難以抉擇的思想鬥爭。他固然也是個魚與熊掌都想兼得的人,如果說郝冬梅是魚,要獲得熊掌必須失去魚的話,那麼他是那種立刻會對熊掌轉過頭去的男人。這與某些愛情小說對他的影響有一定關係,那些小說讚美忠貞不渝的愛情,在他的頭腦中形成了自己的道德律——但道德律的禁忌並非主要原因,更主要的原因其實可以說是一種習慣,即他已經習慣了人生中不可無冬梅,如同基督教徒習慣了人生中不可無《聖經》。若對一個人說珠寶給你,前提是必須將《聖經》拋棄,虔誠的基督教徒往往會根本不加考慮,便向珠寶背轉過身去。也許他們此前對《聖經》心存疑惑不解,但恰恰是當具有巨大誘惑性的珠寶擺在面前時,心理習慣的神力反而會讓他們將《聖經》抱得更緊。

  周秉義還沒吸完一支煙,便想好了應該如何回答師長,才會讓事情徹底了結。

  再次出現在師長面前時,他平靜地說:「我未婚妻的父親現在仍是被打倒的『走資派』,而這不符合入伍的政審條件,所以我只有放棄此次難得的機會。我們已決定不久便結婚,希望師長能參加我們的婚禮。」

  結婚之說完全是托詞,他並沒與冬梅商議過。

  師長愣住了。

  他與冬梅的戀愛關係當然不屬￿地下的,師長也有所耳聞,但師部優秀知青幹部未婚妻的父親是「走資派」,卻是師長料想不到的。

  「師長,我可以走了嗎?」

  「等等,這四月二十四日《人民日報》發表的社論《懲前毖後,治病救人》,五月一日《紅旗》雜誌的重要文章《執行『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方針》,你認真學過沒有?」

  「報告師長,我認真學過了。這些文章的中心思想是,要嚴格區分兩類不同性質的矛盾,對一切犯錯誤的同志,都要堅持團結、批評、團結的方針。強調指出,『經過長期革命鬥爭鍛煉的老幹部是党的寶貴財富』『不但要看幹部的一時一事,而且要看幹部的全部歷史和全部工作』『不僅要敢於大膽解放幹部,還要敢於正確使用』。正是依據《人民日報》和《紅旗》雜誌的思想精神,教育處及時啟用了一批『文革』後靠邊站的各團教育系統的幹部、校長,工作彙報早已呈送政治部了。」

  「你們的工作彙報我看過了,師黨委支持你們的做法。我現在指的是,你未婚妻的父親,他的問題仍沒有什麼鬆動的跡象嗎?如果有,那你就跟我說說,我也許可以替你再爭取爭取轉機。」

  「師長不必費心了,他被定性為頑固不化一類,至今毫無新的說法。」

  「明白了。」

  此時,師長不禁替周秉義倍感遺憾。

  周秉義走到門口時,被師長叫住了。

  師長又說:「其實,你可以與你未婚妻商議商議,或許還有別的解決辦法。」

  師長很願意完成兩位副司令員交代給自己的任務,但他的話只能點到為止。

  秉義立刻明白了師長的意思,如果他與冬梅結束戀愛關係,就像某些夫妻假離婚那樣,政審問題可以迎刃而解。但是,他平靜地說:「我和未婚妻都不想那麼做。」

  「周秉義,你可把我的話聽明白了,在調令的有效期內,師裡是不會向瀋陽軍區提前做出答覆的。」師長的話仍留有回旋餘地。

  周秉義對於調令的態度,立刻成為師部的頭條新聞,不脛而走,在各團知青中傳播開了。在愛情的海誓山盟變得輕如鴻毛的當時,用今天的說法,他似乎代表了一種關於愛情價值觀的正能量。

  他愛的女知青究竟漂亮到何種程度?這逐漸變成了知青們最感興趣的一點。有些師部的知青見過郝冬梅,他們儼然新聞發言人似的,四處宣佈真相:其實那個郝冬梅也並非天仙神女般人兒,最多也就只能說長得還算秀氣,挺文靜而已。對女性審美標準高的知青乾脆說,形象也就一般般,或許因為她控制周秉義的手段極為特殊吧!不知何故,這麼說的女知青反而多於男知青。一些離師部近的女知青,星期天結伴來到師部,東溜達西溜達,逢人便搭訕,在什麼地方可以見到周秉義?還有不知是男是女的知青給他寫信,說他的事蹟特讓自己感動,堅決支持他的選擇,祝他和郝冬梅的愛情之花越開越鮮豔云云。儘管是百分之百的好意,但自己和冬梅的私事居然成了到處傳播的事蹟,周秉義還是覺得不勝其煩,也感到匪夷所思。

  郝冬梅同樣難避滋擾。一些知青結伴出現在她所在的生產隊裡,多數是男知青。他們比女知青坦率多了,逢人便聲明就是想見郝冬梅一面,不達目的,絕不罷休。此日見不到,過幾天還來。只要見到了,絕不糾纏,更不會提出什麼無理請求,保證人人掉頭就走。

  若不是那些厚臉皮的男知青非要見她,冬梅還不曉得自己為什麼突然名聲大噪。若不是她及時阻止,隊裡就會召集民兵對那些無理取鬧的男知青進行驅逐了。她到底頗有應對能力,集體接見了他們,說了些祝福他們愛情美滿的話,他們才皆大歡喜地散去。

  然而,她很生秉義的氣。那麼一件重要的事,怎麼預先不跟自己通個氣呢?又怎麼可以在自己一無所知的情況之下,就自做決定了呢?咱倆是什麼關係啊?你的事僅僅是你自己的事嗎?難道不也是我郝冬梅的事嗎?周秉義你也太不尊重我了吧?

  於是,她通過電話十萬火急地約見秉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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