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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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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見了「龍井」和麥乳精才停止了絮叨,指示秉昆,麥乳精要及早給他姐姐寄去,好營養外孫女的身體。至於「龍井」,她要留著春燕和德寶辦喜事時拿出來。 秉昆不再聽她絮叨,又去翻書箱。書箱內的大部分書他都已讀過了,還往小本上抄了不少自己喜歡的文字。在那些作家中,他更喜歡雨果和托爾斯泰,尤其是雨果。雨果小說那種激情四射雄辯滔滔的語言魅力讓他沉醉,因為他覺得自己內心太缺少激情了。他渴望成為有激情的人,卻不能在現實中發現什麼值得自己投入激情的事。自從成了小名人以後,他經常提醒自己隨身帶著快板。商店裡的人們總是要求他來一段快板,如果他讓對方高興了,起碼可以多進幾箱他們二廠的而不是一廠的醬油。為了那幾箱醬油的業績,他說快板時狀態飽滿,但只要獨自安靜下來,服了興奮劑似的那種狀態就會一掃而光,內心裡隨之產生的又仿佛是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的空虛。以往的日子,讀書是他暫時擺脫空虛的良方,但是現在他決定與雨果們分開一個時期了。哥哥姐姐居然還留下了一冊不少的初中到高中各門課本——那正是他要找的。 老太太點燃了他心中的一盞燈,那盞燈的名字叫大學。他不知道,除了上大學,還有什麼其他方式能算得上是一種改變人生的正派方式——可以使自己對人生不再沮喪,而是比較滿意。一九七三年,大學畢竟仍是一個與知識和思想發生最密切關係的地方。他讀了一些書籍之後意識到,如果一個人終生都缺少知識和思想,那麼,他連一顆黃豆也不如。成噸的黃豆還能榨出豆油或釀成醬油,成群的沒有知識和思想的人,除了體力和技能,就再也榨不出別的東西了。而被榨盡了體力和技能的人,註定是一個可悲的人。 六月的A市是它最美的季節。 樹的葉子全都綠得油旺旺的,特別是那些老楊樹的葉子,能長到比壯漢子們的手掌還大,每一片都像剛從手工紙上剪下來粘到枝上。很奇怪的是,學生們用的作業本的紙質仍很差,小學生用的手工紙還像「文革」前那麼色彩光鮮。那些老楊樹多半是自然生長,而非人工栽種。共樂區歲數最大的人,也比不上它們的樹齡長。馬路兩旁的柳樹倒是人栽的,因為它們容易活,綠化成本低。新中國成立後A市就進行過一次綠化運動,許許多多的柳樹是當年群眾義務勞動種下的。A市一向不缺水,僅僅冬季的雪在春季化成雪水滲入地下,便會讓植物在以後的兩個月生長茂盛。A市的夏季又是多雨的,這使A市大馬路兩旁的柳樹像南方的柳樹一樣,普遍長出又細又長、柔軟得可以在手指上纏幾圈的枝條。 許多人家小院裡的丁香樹和掃帚梅也都開花了。說起來,A市人喜歡那兩種花,大約還是受俄國人的影響。對於早年間生活在A市的俄國人,沒有院子是不成其為家的;院子裡如果沒有丁香和掃帚梅,似乎不是完全意義上的院子。 丁香花使A市到處彌漫著馥鬱的香氣,特別是在清晨和夜晚的時候。掃帚梅實在是最普通的一種季節性草花,筷子般粗的莖居然能長到一米半那麼高,直挺又有彈性,大風才能吹彎它們的莖,隨風搖擺的只不過是它們的花朵。它們的莖在最上端分杈,每杈一朵花,一株掃帚梅最多能開五六朵花。有小院的人家都在四月份貼著板障子密密地撒一溜種,出芽時澆幾次水,再就不必管它們了。到了六月份,它們就開始分杈開花了。它們的花看上去也很普通,六瓣的單瓣花而已,但是花的顏色五彩繽紛——紅的粉的黃的白的夾雜綻放,還都開在幾乎同樣的高度。它們是那種要開就一齊色彩鮮豔地開著的花,每一朵花都不會在枝頭卷邊或蔫萎,始終精精神神地開著,即使經過幾場大風大雨。如果它們凋謝了,花瓣落地了,撿起來細看,一瓣瓣仍如開在枝頭那麼鮮豔完好。它們是那種即使凋零也要凋零得不失尊嚴體面的花。它們的花期很長,到了十一月份,哪怕已經下過了第一場雪,仍會發現有幾簇掃帚梅居然開放于白雪皚皚的世界中。它們是這麼一種平凡又很耐寒耐看賞心悅目的花,A市人才將它視為梅的同類。它們的莖幹了以後,可以剪齊了紮成掃把,非常耐用。 然而,每年從六月到八月,A市最漂亮的並不是花,而是姑娘們。當年,女孩子專指十五歲以下的小姑娘。十歲以下的小姑娘,A市人習慣於叫她們小丫頭。小姑娘們到了十七歲以上,往往就被大人們看成大姑娘了。大人們若認為她們的什麼言行不得體,往往會批評道:「都十七八的大姑娘了,怎麼還沒點兒大姑娘的樣子?」 是的,對於六月的A市,最美的一道道風景,是十七八到二十二三歲之間的大姑娘們。當年她們的花季似乎也就這麼長,一過二十五歲,一般就被視為老姑娘了。一過二十七八歲,她們就被全社會視為女人了,從此與「姑娘」二字絕緣。 已經是「文革」的第八個年頭了,「九一三」事件似乎終於變成了一個歷史事件,更多的人對於政治運動開始產生不可逆轉的厭倦。大姑娘們尤其如此,她們的愛美之心「蠢蠢欲動」,有的穿上了花布裙子,大膽者甚至穿上了「修正主義」的布拉吉——沒有人再批判她們有滿腦子不健康的臭美思想了。 一日,秉昆從某商店回到家裡,剛吃完飯,春燕來了。她穿了一條淺紅色的裙子,裙子剛過膝蓋,上身是一件短袖花布衫。 母親問她吃沒吃午飯? 她說在家吃過了。 母親誇她的花布衫和淺紅色裙子搭配得好看。 她說好看也不敢穿著這麼一身去上班,領導一再叮囑她,快是全市標兵了,在穿著方面,一定要給人無產階級的樸素印象。 母親打量著她說:「裙子是不是短了點兒?」 她叫道:「還短呀?我也不能白生一雙好看的腿嘛,總得找機會讓人民大眾欣賞欣賞吧?」 母親就抿嘴笑,不再說什麼。 春燕是來找秉昆幫忙的,她說市里要求標兵不但應該是各行各業的先進勞動者,更應該是將「文革」進行到底的中堅分子,所以領導給了她三天假,讓她認真寫一篇「批孔」文章。第一天都過去了,她還一個字也沒憋出來呢。 「好幹哥哥,我的事就是你的事是不是?你不能讓妹妹愁出一頭白髮來吧?這個忙你一定得幫我!」春燕嘴甜得要命。 秉昆卻不為所動,說她應該首先去找德寶,幫她這類忙更屬德寶的特權,而且德寶肯定也高興幫她寫。 「德寶不是在班上嘛!你這個幹哥哥,難道就不高興幫我嗎?」春燕不但嘴甜,而且一副死纏爛磨的樣子。很明顯,秉昆如果不幫她,她就打定主意賴著不走。 母親同情起她來,也對秉昆說:「什麼特權不特權的,你能幫就幫幫她嘛。人家春燕口口聲聲叫著你幹哥哥,你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連我都看不過眼去!」 秉昆煩了,沖母親發火:「我能幫不幫嗎?寫大批判文章得有政治頭腦你懂不懂?她沒有我就有嗎?咱家人有那種遺傳嗎?」 母親一時被頂撞得說不出話來。 而春燕眨巴眨巴眼睛掉下淚珠了。 秉昆想到明天是星期日,緩和了語調,又說以他自己的能力絕對幫不上那種忙,最好通知所有朋友,明天都到他家來,專為春燕的事在一起討論討論,以共同的智慧,也許會為她湊出一篇有水平的批判文章來。 春燕噙著淚連連點頭。 母親欣然地說:「這才像個幹哥哥的樣子。」 「那我現在就去通知德寶和呂川,讓他倆再分別通知國慶和趕超。」為了擺脫春燕帶入家門的煩惱,秉昆急欲脫身,說罷往外便走。 老推銷員已經退休,秉昆正式接班了。他忙於推銷,已三天沒到廠裡去了。 在廠門口,把門師傅像看著一名終於投案自首的犯人似的看著他,弦外有音地問:「你還記著你也是出渣班班長嗎?」 秉昆說:「我只不過暫時代理一個時期,怎麼了?」 把門師傅以譴責的口吻說:「暫時代理那也是具體負責的人,多日沒來廠裡了吧?還問怎麼了,快去你們出渣房看看吧!」 秉昆聽罷那話,料到肯定有不好的事發生了,推著自行車往出渣房一溜小跑。拐過一排車間,但見出渣房門外裡三層外三層圍了許多人。到跟前才發覺鞋已經濕透了,路上到處汪著醬油。 從出渣車間流出了三噸多醬油,先是注滿了渣池,溢到池外,接著流出了渣房,將門前的一片凹地變成了醬油池。 這是建廠以來從沒發生過的重大生產事故。周秉昆扶不住自行車了,自行車倒在醬油池裡,他也一屁股坐在濕地上了。 幾乎所有目光都望向他,他吃驚得完全傻掉了。 德寶推著龔賓從出渣房出來了,龔賓嗚嗚哭著說:「我們不是故意的,我們不是故意的……」 「別哭!誰說你們故意的了?事故都造成了,哭有什麼用?」老太太也從出渣房出來了,高挽著褲腿,布鞋濕透,她鐵青著臉訓斥龔賓。 當她發現坐在地上的秉昆時,也想訓斥幾句,卻又很快將頭一扭,看著大家說:「留下幾個人,把池子淘淨了。下午還要出渣,不能連下午的生產也給耽誤了。」說完,她從一個人手中奪過桶,轉身又進了出渣房。 人們紛紛散去,只留下了幾個手中有桶的人。德寶將秉昆扶起,小聲說:「多虧了向陽,要不損失更大。」 呂川陪著向陽從醫務所回來,向陽雙手都被閥門燙傷,纏著紗布。 他內疚地對秉昆說:「班長,對不起,給你捅了這麼大婁子。我們三個大意了,我們絕不連累你。」 老太太這時恰巧拎著滿滿一桶醬油走出來,進步立刻上前換下她,將一桶醬油拎至醬油池那兒倒掉。 老太太對呂川說:「你負責把向陽送回家。他手那樣了,不徹底好了不能上班。」 德寶也拎著滿滿一桶醬油出來了,老太太吩咐他:「這麼一桶桶地往外淘不行,你到工具倉庫去把抽水機領出來。」 秉昆這時才能說出話:「不管責任多大,我一人承擔。」 老太太望著醬油池說:「現在是追究責任的時候嗎?你給我聽著,下午不但要按時出渣,下班之前,還得搞得乾乾淨淨!醬油弄髒了的地方,要撒一層石灰,免得招蒼蠅。」 她說完,低頭想了會兒,忽然轉身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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