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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窗子也封嚴了,有一道輸送槽從最邊上的一個窗口通到窗外。

  呂川一扳電閘,輸送槽運行起來,這意味著他們再出渣時,不必將窗子敞開,任冷風呼呼地刮進來,揮著大板鍁往停在窗前的卡車上揚渣不止。夏天在電風扇下苦幹,也不至於分分鐘都大汗淋漓。

  德寶說:「當領導的終於良心發現,也體恤一下咱們的辛苦了。」

  呂川說:「要是早有這麼一點兒體恤心,咱們前邊那兩名老出渣工也不會都得了風濕性心臟病。」

  秉昆一邊換工作服一邊說:「有了比沒有還是好,就不要多說不滿的話了。你倆看到廠門口的通知了嗎?」

  德寶和呂川都說看到了。

  呂川猜測,可能是「水英媽」的主張。因為他在看通知時,聽把門的師傅嘟噥:「自從這事兒媽來了,她倒一天比一天說一不二,連一把手都得事事聽她的了。」

  德寶說那肯定就是她的主張。她至今還沒「歸隊」,內心裡能不猴急猴急的嗎?總想撈點兒什麼資本爭取早「歸隊」嘛!

  秉昆忍不住咒了一句:「讓她不得好死。」

  德寶笑道:「我聽說有一種怪病叫眼瞼神經麻痹症,就是上下眼皮閉不上了,服安眠藥沒用,打催眠針也沒用。結果呢,只有活活困死,就讓她得那種病吧!」

  呂川說:「咒她得那種病太不人道了。德寶你記得嗎?有次廠裡開大會,聽她讀什麼社論,就因為咱倆洗完澡才去,遲到了十幾分鐘,她就劈頭蓋臉把咱倆訓了一通。我覺得她特喜歡讀文件、社論什麼的,讀什麼都像在法庭上宣讀判決書……」

  德寶便學起「水英媽」的腔調來:「『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鬥爭,不但要年年講、月月講……』秉昆,你覺得像不像宣讀判決書的語調?」

  秉昆被逗得笑了起來。

  呂川板著臉說:「德寶你別逗他笑。你倆都安靜會兒,聽我講。咱們在討論讓她哪一種死法更人道的問題,這是很嚴肅的事情。嚴肅的事情那就要以嚴肅的態度來討論。據說『文革』以來,咱們中國多了一種病叫『讀癮症』。病人對讀社論讀文件讀大批判文章特上癮,見著了不讓自己讀就像大煙癮犯了不許吸上一口那麼難受。聽別人讀更難受,恨不得一把搶過去自己一氣兒讀完。這病要是嚴重了,見了文字就要大聲讀出來。不管見到的是公園還是公共廁所之類的字,都非大聲讀出來不可。特別是,見了別人的信件或日記,就像貓見了老鼠,獵狗見了野兔,不許大聲讀就會暴躁起來的。」

  德寶忍不住說:「呂川,不是哥們兒不尊重你,是我覺得你說的這種病,其實治起來也很容易。在完全沒有字的病房裡關上幾個月,病情再嚴重也能扳過來啊!」

  呂川仍然一本正經、慢條斯理地說:「那沒用。患者被關入你設想的那種病房前,最後印在腦子裡的是幾個什麼字,就會反復不停地說,不是說,是像念文件似的大聲念那幾個字。比如之前看到的是『病人須知』四個字,就會一刻不停地反復大聲念,直到發現了別的字,才會改口念新發現的字。」

  秉昆半信半疑地問:「也不吃喝,也不睡覺嗎?」

  呂川肯定地說:「對。不吃喝,不睡覺,直念到唇舌焦裂,嘴角再也冒不出白沫,最後心衰氣絕,所以,這種病又叫『念死症』。但比起德寶咒的那一種病,我咒的病確實比較人道。因為在別人看來,患者是痛苦的,備受折磨的,但在患者一方面,那麼念著卻是高度興奮,極其快樂。也可以說,是在一種極樂、幸福狀態之下一命嗚呼的。」

  秉昆聽得笑不起來。他忽然覺得,他們三個在背後如此惡毒地咒「水英媽」,對她未免太不公平了,畢竟沒法證明她是一個死有餘辜的壞女人啊。

  德寶卻還挺認真地問:「兩種不得好死的死法,哪一種都不一般化。秉昆是你先咒的,你也比我倆更恨她,你決定哪一種?」

  他們三個仿佛統一了認識,「水英媽」必將如他們所願死去。

  秉昆正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呂川朝門口使眼色,同時噓了一聲。

  秉昆和德寶朝門口看上去,見厚門簾下邊,露出一雙舊的女式黑皮鞋。

  德寶喝道:「誰藏在那兒?滾出來!」

  幽靈般地,從厚門簾後閃出一個中等身材的女人,短髮黑白參半,處在發福初級階段,她正是「水英媽」。

  三人頓時目瞪口呆。

  「水英媽」倒背其手,閒庭信步,走到了他們跟前,眼裡像隨時能捅出刺刀似的,把他們每個人都瞪了幾秒鐘後,威嚴地說:「接著咒我呀,我聽得正有趣呢。你們還能想出什麼不得好死的死法?乾脆拿出點兒勇氣,當我面統統抖出來。」

  呂川鎮定地說:「我們沒咒您呀,您是我們敬愛的人,我們怎麼會咒您呢?您產生幻覺了吧?」

  德寶也緊接著說:「是啊是啊,純屬無稽之談。一個人躲在厚門簾子與門之間,會缺氧,很容易產生幻覺。」

  「水英媽」側目看著秉昆問:「你也想說沒有其事嗎?」

  秉昆一口咬定:「確實沒有其事。」

  「水英媽」將一邊的耳朵偏向秉昆,不溫不火地說:「重複一遍。」

  秉昆看看呂川和德寶,堅持說:「確實沒有其事。」

  「水英媽」挺直了圓圓的身子,諄諄教誨說:「毫無疑問,正是你第一個咒我的。年輕人行事,不管對錯,都要敢作敢當。你明明咒了,卻沒勇氣承認,這不好。往輕了說是心理素質問題,往重了說是道德品質問題。你要改,以後要成為敢作敢當的人,記住了?」

  鬼使神差似的,秉昆竟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水英媽」初戰告捷,頗為得意,笑道:「想知道我為什麼能斷定是你第一個咒我的嗎?你們也不打聽打聽我的經歷。」

  呂川不以為然地說:「八路軍的文藝宣傳兵,您剛到廠裡時在全廠大會上就自我介紹過了。」

  德寶略帶譏諷地糾正:「是小文藝兵。現在部隊上也開後門招小文藝兵,為的是使某些幹部家的小兒女合法入伍,將來能以軍人的身份復員,分配個好工作。」

  「水英媽」正色道:「什麼合法?怎麼就合法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兵役法明明規定,年滿十八周歲才有資格應徵入伍,現在的做法是變相的不正之風!我們當年,那是因為小小年紀不加入革命隊伍就沒法活!我們一家三位抗日烈士,日偽軍還揚言斬草除根,是八路軍將我拯救到部隊裡去的,跟現在的小文藝兵能同日而語嗎?」

  「水英媽」一番鏗鏘之言擲地有聲,出渣房內一時異常肅靜。一家三位抗日烈士,也使秉昆們都暗覺罪過,心裡亂了方寸。

  「你們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還當過話務兵呢。我這雙耳朵,對人說話的語調特敏感。」「水英媽」看著呂川和德寶問,「要不要我把你倆剛才咒我的話各學幾句?」

  呂川不由自主地搖頭。

  德寶仍企圖抵賴:「可是說我們背後咒人,總得有錄音為證吧?」

  「水英媽」火了:「錄你個鬼呀!我剛剛批評過周秉昆的話,你一句都沒往耳朵裡聽嗎?」

  德寶不由自主低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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