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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呂川接著說,他和德寶還真打聽到了那位副局長的情況,根本無須刺探,因為寫在大字報上,大字報貼在公安局門前的專欄裡。他倆看到的內容之一,是對方早已于六十年代初高升到公安部去了。如果說那內容只不過令德寶大失所望,那麼其他內容就令德寶忐忑不安了。大字報列舉了那位副局長在市局犯下的多項「罪狀」,其中之一是他曾網羅了一批根本不可靠的形形色色分子,美其名曰團結、改造、利用,實則是為了壯大個人的勢力而招降納叛,不惜在自己的權力傘下藏汙納垢。最後的內容是——寫大字報的人欣喜地向全市廣大革命造反派和革命群眾報告,那位高升的副局長已在北京被揪出,號召一切掌握其罪證的人一同前往北京揭發批判。那日德寶一回到家裡,便將父親一通逼問,唯恐他也是什麼分子或什麼污垢,問得曹廣祿都急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兒子你要是不相信你爸這一輩子的清白,你爸只有以死來證明了!」

  趕超聽到這裡憤怒了,罵道:「這個王八蛋!怎麼可以對自己的父親那樣?」

  國慶歎道:「可以理解。怕唄,擱我也怕。父親如果沾上了那類問題,子女的一輩子還不徹底完了?」

  呂川卻另有主張,說自己要是德寶,還真想專程去北京暗訪一下那位首長的下落。如果真訪著了,那就真將父輩的朋友緣續上了。現在的一些事怎樣,不見得就能決定以後怎樣。只要有一半的好運氣,冒冒險是值得的。

  秉昆聽著他們三人一路走一路說,始終沒插話。沒插話並不等於沒看法,他只不過不願將自己的看法說出來。他首先想到了自己的母親,母親為什麼對蔡曉光春節裡到不到自己家來做客那麼在意呢?究其根源,還不是想通過蔡曉光與蔡家攀上點兒什麼關係嗎?母親是多好的母親啊,可就連自己那麼好的母親,對權力的膜拜和對有權勢之人的刮目相看也是不爭的事實。在自己所接觸的人中,只有哥哥和姐姐是不同的。哥哥和姐姐尊重的是文化,可文化到底是什麼呢?它對人又重要到什麼程度呢?這是他近來一直希望想明白而從沒想明白過的。毛主席的一條語錄一直使他很困惑,就是「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文化是否便是認識字能讀會寫呢?如果是,那麼他和幾個朋友便都不算愚蠢。如果並不僅僅是那樣,哥哥和姐姐所認為的文化,與毛主席那條語錄中的文化又有什麼不同呢?自己真是不愚蠢的嗎?自己初二上午居然想去蔡曉光家拜年,表達感激的願望明明是不單純的呀!摻入的雜質其實與母親的心思是一樣的啊!把拜年這種尋常事都搞複雜了還不愚蠢嗎?還有德寶那些古怪想法是不是也很愚蠢呢?還有鄭娟家,他不可救藥地想到了「可怕」的鄭娟——是的,每次一想起她,他的意識就不健康了,覺得她對於自己簡直是可怕的,卻又根本無法不經常想到她一家三口,不,不是三口,即將是四口了,她肚子裡還懷著一個將來上不了戶口的遺腹子。如果她家人也有什麼舊交的話,那些舊交中有人願意與她家繼續往來嗎?他進而想到了「棉猴」和瘸子,他倆那種人倒是並無沾光的念頭,反而更看重友情,可他卻既不清楚他們與塗志強曾有過怎樣的友情,也常常猜測他們很可能是一夥壞人,於是對自己居然肯替他們送錢給鄭娟惴惴不安。他曾聽哥哥說中國人活得很抽巴,是何意呢?雖然也一直沒想明白過,但每一想起,確乎認為自己哪一方面似乎都缺少什麼,好比低簷之下的野草,本想活得直一點兒,卻只能往斜刺裡長出些向下貼地的旁枝末節來。

  他一路不言不語地聽著、想著、走著,心裡不禁產生出感傷和自卑來,以至於對由自己發起的四人行動,也全沒了起初的正義衝動。何況,他暗自承認,與正義衝動其實沒什麼關係,主要是為了能撇清對一件發生在自己家裡的不光彩事的責任。

  德寶的父母正在走廊炸丸子。那幢小樓裡所有的人家都沒廚房,都只能在走廊做飯。原先砌在走廊裡僅供取暖的火牆爐,後來被一戶戶人家改造成了各式各樣的炊事爐,有鐵的有磚的也有坯的。這裡那裡都堆著煤和劈柴,走廊兩側的牆上掛滿了應有盡有的炊具,變得難以形容的怪誕。

  德寶的父母熱情地請他們進屋,非要他們都嘗嘗新炸出的丸子。

  呂川說:「屋裡空間有限,咱們四個大小夥子就別進去了。」

  德寶媽卻已將屋門推開,秉昆看到屋裡搭的是二層鋪,估計德寶睡上鋪。除了幾樣簡陋陳舊的家具占去的地方,剩下的地方只要同時站著三個人就都轉不開身了。

  國慶怕油煙進了屋,替德寶媽將門關上了。

  德寶爸說德寶不知因為什麼事上火了,嗓子疼得厲害,到醫院去了。

  秉昆說他們找德寶沒什麼事,只不過想找他一塊兒去玩。既然他不在家,那也就算了。

  德寶爸因德寶不在家而深表歉意,攔著不讓他們走,非請他們每人嘗幾個丸子不可,德寶媽則及時往每人手裡塞了雙筷子。四個小夥子對長輩的盛情招架不了,便在走廊裡每人連吃數個,結果一大盤丸子被吃掉一半。人人連說好吃,兩位真誠的長輩才依依不捨地將他們送到樓外。

  四人不停擺手,直至德寶的爸媽進樓了,這才各自垂下手臂。

  國慶說:「他爸媽人真好。」

  呂川說:「在我所認識的人中,德寶的爸媽是最歡迎兒子朋友的父母,他們希望兒子的朋友越多越好,也特別怕他們的兒子做什麼對不起朋友的事。」

  趕超立刻板起臉質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呂川不高興地頂了他一句:「沒別的意思啊,哎,你這麼問我又是什麼意思?」

  秉昆心煩意亂地說:「鬥什麼嘴啊?下一步如何行動,我現在聽大家的。」

  國慶就說:「我覺得咱們想管的事更有必要管了。咱們都管,也等於幫德寶將不光彩的事情一舉擺平,那他爸媽少操多少心啊!」

  呂川也說:「我知道德寶肯定去了哪一家醫院,離這兒很近。」

  趕超說:「我同意國慶的想法,咱們去找他。」

  秉昆最後說:「那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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