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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他忽然想到,自己還有工友之情經常烘暖著安慰著疲憊不堪的身心,誰會安慰那個將自己的女兒勾引到這荒山野嶺間的「現行反革命」詩人呢?女兒嗎?那誰又來安慰自己的女兒呢?如果身邊連個能安慰她的人都沒有,對女兒也太不公了啊!同樣是喜歡寫詩的男人,瞧人家郭誠就能因為寫詩帶來好運。騙慘了自己女兒的那個男人,他究竟寫了些什麼狗屁詩,居然寫成了「現行反革命」呢?難道自己的女兒就得一輩子做「現行反革命」的妻子嗎?

  周志剛又覺得心裡不那麼熱乎了,如同昨天晚上被洞頂的積水自上而下「衝壓」了一番似的,身心一陣冰涼,覺得自己在天地間頓時變小,竹簍變得沉重了。

  「愛情萬歲!愛情就他媽的萬歲!愛情萬萬歲!……」

  耳邊又傳來郭誠的喊聲。

  那小夥子還在雨中目送他,同時蹦著高喊,仿佛《工友》根本不是他寫的,女廣播員通過大喇叭所念的詩句與他毫無關係。

  周志剛知道,郭誠的婚姻完蛋了。妻子忍受不了沒有年限的兩地分居,已在老家與別的男人同居了,他不久前在寄來的離婚證書上簽了字。那是郭誠為自己代筆寫信兩天后的事。

  作為班長,他不曉得該怎麼安慰郭誠。他的班裡以前沒誰需要那方面的安慰,他毫無經驗。

  《工友》安慰得了許多工人,卻完全安慰不了郭誠自己。

  周志剛不由得加快了腳步,他希望世界靜下來,起碼能越來越快地將廣播聲和郭誠的喊聲甩在身後。

  按照路線圖的指引,周志剛望見了一個村子,靠路邊一戶人家的門前有棵樹,樹上吊著一頭精瘦的豬,一些大人孩子圍觀著。快走近才看清,吊在樹上的不是豬,是條半大不小的狗,正被剝皮。那狗分明還沒死,儘管脖子套著繩索,忽然張大了一下嘴,喘了口長氣,聽來如同呻吟。那是它的最後一口氣。

  周志剛這老建築工人的名字中雖有一個剛字,心腸卻軟得很,平素最見不得殺生之事,對於殺狗吃肉的人,更是從內心裡反感。他對牛、馬、狗都有敬意,認為它們都應被人視為無言的朋友,人應善待它們,它們只應在人的善待之下自然老死或病死。病死對於它們同樣是不幸,人絕不可以僅僅為了吃肉而殺死它們。這與宗教無關,純粹是天生的善根。他山東老家的那個小村靠海近,村人都半農半漁。他是從小吃海雜魚長大的,即使三年不知肉味兒也不會多麼想吃肉,有菜下飯就行,沒菜有蝦醬下飯也很滿足。

  到了貴州山區以後,他發現許多當地養狗人家與狗的關係一點兒都不親,這一點與東北人很不一樣。在東北,狗在人眼裡的地位僅次於左鄰右舍,「打狗還得看主人」這句話在民間流傳甚廣。在貴州山區,村子裡養狗人家的大人孩子看著狗的目光毫無愛意,很淡漠,和看著豬的目光沒什麼不同。在東北,如果大人非要殺了狗吃肉,那家的孩子恐怕是會大哭大鬧的。當地村裡的孩子不會那樣,大人如果要殺狗,他們往往會幫著大人將繩索套在狗脖子上。當地的狗很木訥,幾乎完全沒有狗的機靈活潑勁兒,也很少見它們發凶,總之看上去都有幾分像變種了的羊。它們看主人的目光也很淡漠,甚至也可以說有點兒冷漠——主人給點兒殘湯剩飯的時候除外。它們那種目光裡透露著的似乎是一種無奈的宿命:你們養我不就是為了吃我的肉賣我的皮嗎?我認我的狗命,已在等著你們動手那一天了……

  某日,周志剛與幾名工友在食堂吃飯,不知怎麼七言八語議論起了當地山民與狗的關係,話語多有不敬。

  旁邊桌上一名貴州籍工人來氣了,將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拍,瞪著他們罵道:「都他媽的說屁話!這世上還有人吃人的時候呢,那你們又該昨個說法?」

  周志剛他們一驚,接著有幾名工友騰地站了起來。這些東北「大三線」老工人在四川時頗受尊敬,從沒被人罵過,並不回罵,擼胳膊挽袖子,直接就要奔將過去「修理」鄰桌那人。周志剛急忙勸阻,工友人多,就他一人勸阻,哪裡攔擋得過來?眼看鄰桌那人就要挨揍。

  一名大師傅及時出現,一手鏟刀,一手大勺,橫伸雙臂幫著周志剛攔擋住了他的工友們。

  大師傅用鏟刀敲了一下大勺,操著濃重的四川口音說:「息怒息怒,聽我說幾句行吧?」

  見周志剛工友們先後坐下了,大師傅放了鏟刀和大勺,走到他們桌旁,雙手撐著桌沿又說:「毛主席怎麼說來著?沒有調查研究,那就沒有發言權,是吧?你們走南闖北,什麼窮地方沒去過?什麼苦生活沒見過?哪兒最窮?哪兒人生活最苦?還得說是貴州吧?只要每個月能吃上一頓豬肉,誰還殺自家養的狗吃?說狗肉補那是種藉口,吃頓狗肉就能祛除百病多活十年了?扯淡!狗又不是會跑的千年參,說狗肉比豬肉還香,那也是扯淡。『諸肉沒有豬肉香』,中國人的老祖宗早就這麼下過定論了。就是你們自己,兩個月沒吃到豬肉的話,都想給我們食堂貼大字報吧?三四個月沒吃到豬肉的話,見到活豬腦子裡立刻想到的是豬肉燉粉條吧?這當地的山民,幾年都沒見到過豬肉是常事啊!一頭豬多能吃?一條狗才吃多少?一天給幾次刷鍋水喝它都不會變成野狗,餓得皮包骨它都不會像豬似的叫得煩人,所以對於當地山民,養狗那就是養了頭豬,就是為了要吃它的肉,自己不想吃,也想讓孩子們能一年吃上頓狗肉。大西南幾個省山區裡的人,吃蛇,吃刺猾,吃山鼠,甚至逮住只耗子也烤了吃,別省的人就以為他們沒開化。可人是怎麼開化的呢?沒有牲禽的肉吃,逮著什麼活物吃什麼,開化得了嗎?給你們講件真事兒,一戶當地山民的男人被毒蛇咬了,死了,毒蛇也被打死了。死人死蛇一塊兒送家裡去了。老婆孩子哭也哭過了,親人也埋了,當媽的擦乾眼淚,一回到家就把毒蛇砍掉頭給燉上了。因為孩子們都一個個眼巴巴地盯著那條蛇呢!那是肉啊!孩子就是孩子嘛,一個個含著淚那也吃得津津有味!」

  周志剛和工友們全都聽得低垂下頭去,鴉雀無聲地吸起煙來。

  大師傅接著說:「咱們食堂後邊那大垃圾桶,哪天不被附近村裡的孩子們翻個底朝上啊!如果翻到了新鮮骨頭,你看他們那樣兒,簡直就如同發現了寶貝。拿起石頭就砸,砸碎了就吸。可那是生的呀,有的骨頭也沒骨髓啊……」

  周志剛們扭頭再向鄰桌看時,那名貴州籍工人已不知何時離去了。他們總想找到人家當面賠個不是,卻沒再見著。自那以後,周志剛對殺狗的現象包容了,卻一如既往地心疼狗,並且也心疼要吃狗肉的人了……

  他加快了腳步從殺狗現場走過,身後卻跟上了個孩子,不停地問:「買小狗不?買小狗不?」

  他頭也不回地說,不買。

  那孩子跑到了他前邊,倒退著走,繼續說:「買吧,買吧。它媽媽被殺了,你看它多小,多可憐,給點兒錢就賣給你。你不買,它會活活餓死的……」

  周志剛看出眼前居然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女!僅穿件髒兮兮的白褂子,想必是附近哪個職工醫院扔的,被她或家人撿到了。白褂子上有幾片黑,肯定是變了色的血跡,估計下擺的血跡更多,所以被撕去,只長到她膝蓋那兒。扣子卻還都在,每一顆都扣著。顯然,她身上除了那殘缺不全的白褂子,再就什麼都沒穿,裸著腿,赤著腳。碎石硌疼了腳時,她的身子就會傾斜一下,臉上卻全無被硌疼了的表情,如同那雙腳沒有知覺。她的身子每傾斜一下,另一隻手就會將抱在胸前的小狗抱得更緊。

  周志剛吃驚地站住了——那少女僅有一隻手!不知是什麼原因造成的,她沒手的小臂像光溜溜的棒槌。

  少女也站住了,滿懷希望地看著他。

  周志剛同樣滿懷希望,希望被他不忍直視的少女理解。他像一個嗓子腫了的人似的,艱難地說:「孩子啊,我正急著往前趕路,得辦重要的事,我真不能買下你這小狗。我一名工人,沒法養它啊!」

  少女的表情告訴他,她終於死心了。

  「愛買不買!」她將小狗往地上一放,轉身跑了。

  小狗一動不動地伏在碎石路上,仰頭乞憐地看他,向他呢喃細語似的哼叫著,似在嗚咽。

  周志剛明白,如果自己不管,它准會被過往車輛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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