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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情緒激烈的人們抱怨了一陣,漸漸安靜了。

  一個多小時後,滿載凍肉的卡車總算開到了店門前。小店的領導也出現了,沒好氣地自言自語:「這不是耍人玩嘛!如果通知我的是隨時打電話隨時往這兒送,我為什麼非要拖到三十兒上午?我有病啊,以為挨駡舒服啊?」

  肉送來了,人們都高興了,沒人理睬他委屈不委屈的。五個青年帶頭,大家紛紛出力氣往店裡搬。小商店負責人這時明智地提出:甭往店裡搬了,店裡地方那麼小,怎麼放得下?乾脆將壓秤抬外邊來,將電燈也拉出來,就在外邊賣吧!

  大家異口同聲說:「好!」

  那肉凍得嘎嘎硬,鐵似的,刀是切不動的。好在店裡的人早預備了大鋸小鋸。也好在十之七八的人像秉昆們一樣,是將錢湊在一起整扇整扇買。用鋸的時候不多,賣得挺快。

  五個青年扛著兩扇凍肉往回走時,已經晚上十點多了。

  周秉昆肖國慶和孫趕超三人買那扇肉一百一十多斤,曹德寶和呂川二人買那扇肉一百零幾斤。他們三個一夥兩個一對,替換著各扛各的,不敢交叉替換,怕走著走著替換亂了,分不清哪扇肉是多幾斤的哪扇肉是少幾斤的了,那不是自找麻煩嗎?可憐那「五四」青年曹德寶,扛了沒多遠就累得呼哧帶喘,不停地說扛不動了。

  秉昆問呂川怎麼樣。

  呂川說比曹德寶強,堅持得了。

  秉昆就讓曹德寶跟在肖國慶和孫趕超旁邊走,自己跟在呂川旁邊走,這樣既不至於替換亂了,曹德寶也可以少扛一會兒。

  曹德寶開玩笑地說:「真哥們兒假哥們兒,這時看出來了。國慶和趕超,他倆最善於裝聾作啞了,我根本就不指望他倆發慈悲。秉昆你比他倆夠意思,真哥們兒就應該是你這樣的!」

  趕超正扛著肉,卻不願省點兒力氣,一步一喘慢言慢語地反唇相譏:「你這假五四青年,一不能文,二不能武,完全沒有培養的價值。讓你幹幾年髒活累活,你還滿腹牢騷,經常發洩對社會主義的不滿,國家要你何用?我看早點兒把自己累死算了……」

  他腳下一滑,摔倒了,一扇肉也滑出老遠。

  國慶大叫一聲:「我的肉!」——拽著尾巴將肉拖到身旁,嚴肅地說:「摔倒了也得你接著扛啊,你才扛多一會兒?」

  秉昆們忍不住都笑了,一起就地坐下休息。

  國慶提議,先都到秉昆家去,將兩扇肉分成五份,然後各帶著自己那份回家,也省得三十兒上午還要忙。

  趕超說:「同意。秉昆家近,就他母親一個人,外屋也寬敞,不至於太添亂。」

  曹德寶和呂川也同意,那樣他倆繼續往自己家走時,肩上都少一半分量了。

  秉昆也說這樣對大家都好,自己家還有鋸。

  等秉昆將肖國慶們送出自家小院時,黑夜悄然過去,天快亮了。他返身進了家門,脫去上衣和鞋,倒頭便睡。

  一覺睡過了中午,醒來時,見母親在弄那半扇肉,一刀一刀切得很費勁兒,每刀卻只能切下一小片兒。秉昆睡足了,來了精神,將刀換成鋸,接替母親對付那塊肉。用鋸對付起來,快多了,也省事多了。母親心疼地說,用鋸太浪費了,看鋸下這些肉末,扔了多可惜。秉昆說,那你喂雞。母親還真仔細地將肉末攏到一起,捧著喂給雞了,兩隻雞很愛吃。

  當年,任何一個人,如果對付的是一大塊肉而不是難以劈開的木頭,再費勁兒心情也是愉快的,何況還是在三十兒這一天!

  見兒子心情好,母親說春燕昨晚來過家裡,希望秉昆帶著她和春燕母親,今晚一塊兒去春燕的那家浴池洗澡。她已向街坊將平板車借妥了,蹬平板車去,半個來小時就到了。

  「兒子,媽也幾年沒在外邊洗過澡了,你就幫媽實現一次願望唄!人家春燕她媽今晚主要是陪我去。自從春燕當了修腳師,她媽差不多每個月去那兒洗一次澡,連一些老毛病都洗好了。人家春燕她爸,還經常去春燕那兒修腳呢!」

  母親的話中不無羡慕成分。

  秉昆不禁對母親心生憐憫。他想了想,自己從小到大這二十多年裡,就不記得母親去浴池洗過一次澡。自己參加工作前,在家裡光了膀子擦身時,還讓母親搓過背呢!

  他保證說:「媽,今晚保證讓你的願望實現。既然春燕一片好意,幹嗎不沾沾光呢?」

  醬油廠洗浴間的熱水管通道壞了,他也多日沒洗澡,連自己都覺得身上有股醬油味兒,能在三十兒晚上痛痛快快洗次澡未嘗不是他的願望。

  春燕當修腳師的那家浴池,修腳與搓背兩項服務在全市聞名遐邇,好口碑可追溯到一九四九年以前。當年它實際上是一家貴族浴池,門口有戴纏巾帽的大鬍子印度門衛把守,腰佩彩鞘的印度彎刀。當年的好口碑,只不過是權貴們的好口碑。一九四九年後,才成了人民大眾的浴池,才在人民大眾間有了好口碑。「文革」前,冷不丁會看見省市領導或文藝界人士出來進去,為他們服務有專屬的區域。它曾是市里那條大街的地標性建築,二層小樓外形美觀,歐式風格;裡邊裝修高檔,據說每一塊瓷磚、每一個水龍頭起初全是進口的。從六十年代起它就沒再維修過,十多年下來,已顯得不那麼高檔了,裡外都出現了破敗之相。

  秉昆估計三十兒晚上去洗澡的人少不了,三點多鐘就和母親、春燕媽趕到了。果如所料,人還不多。一路上,春燕媽將女兒誇得一朵花似的,仿佛要去的不是浴池,女兒不是修腳師,而是要去一家全市最有名的飯店,女兒是總經理兼頭牌大廚。雖然是對秉昆媽喋喋不休,但秉昆分明覺得更是大聲說給自己聽的。母親抓空兒插上幾句,也不失時機地誇誇自己的兒子。兩位母親一路上的話,令秉昆產生一種古怪的想像,想像她倆是專門拐賣大小夥子的,自己正是她們串通一氣行將拐賣的對象。春燕則是同謀,也是最大的受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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