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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他陪著笑臉拉拉扯扯,終於將刑警隊一干人半情願不情願地引到了廠食堂的小餐廳。時間太早,還不到七點,食堂剛起火。他交待大師傅快炒一桌菜,然後就隱藏起一肚子的窩囊,陪著那些人喝茶,吸煙,無話找話東一句西一句瞎聊……

  大師傅沒料到食堂剛起火,廠長就須陪客共進早餐。一個窮縣城,煤氣還沒普及。廠裡的大食堂小食堂也是用煤的。不過比工人家多一台鼓風機。著急了,火勢弱,就開動鼓風機吹一陣罷了。七點半,才上第一盤菜。八點多,菜剛上齊。

  「來來來,諸位都別客氣!家常飯菜,實在是算不上招待啊!只是給大家暖暖身子,滿上滿上,請,請……」

  章華勳寒喧不已。除了兩名開車的刑警,其他也不見外,擎起杯便飲酒,操起筷子便夾菜。章華勳看得出來,自己這位廠長若不陪他們共進這頓早餐,他們一個個心裡是沒法兒順氣的。以為要破一樁大要案,亢亢奮奮地牽著兩條警犬急如旋風般趕來,怎是他「誤會』兩個字就可以輕輕巧巧地將人家打發走的呢?人家不是招這即來揮之即去的「應招女郎」們啊!設身處地,站在人家的角度想想,人家一個個都不發火兒都不罵娘而且他懇求人家留下吃頓早飯,人家就留下了,面對著炒土豆絲兒燉蘿蔔塊兒,不挑葷就素,就算都很給他面子很有涵養了!

  章華勳滿腹的愧疚沒法兒說,只能以主動地熱情地陪酒的方式來表達。他不勝酒力,儘管擺上的是一瓶低度酒。三巡過後,臉紅得像關公了。

  忽然廠辦的一名同志出現桌前,朝他跺著腳激頭掰臉地說:「哎呀呀廠長,你怎麼在這兒喝起酒來了!你這不是自找著要挨眾人罵麼?……」

  他放下剛剛擎起酒杯,惴惴不安地問:「又出什麼事兒了?」

  「今天早晨八點鐘,你不是召集全廠幹部和黨員開情況通告會麼!現在都八點四十多了!禮堂的管道漏水,沒通暖氣,都凍得受不了啦!許多人分頭尋找你,哪哪兒都找遍了,沒想到你在這兒喝得怪來情緒的!……」

  一番話,說得客人們你看我,我看你,都放下了筷子落下了杯,一個個神色比他還窘十分。說得他不由自主地,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

  而對方又一跺腳,轉身先自悻悻而去。

  「糟糕!」——章華勳使勁兒拍下了下腦門兒,然後朝客人們抱著拳口齒不清地說:「我……我險些誤了大事!我得立即走……走了……」

  刑警隊長往起一站,連說:「章廠長,真對不起!我們原本都不願留下嘛,是你偏讓我們留下啊!我們不留下實在是怕你覺得太沒面子啊!你快去吧快去吧!同志們,我看我們也撤了吧……」

  於是他們紛紛站起來,牽上警犬,撇下章華勳,以緊急轉移般的速度離開……

  大師傅送來一盆饅頭,見狀不滿地嘟噥:「這不是浪費嘛,貪污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

  章華勳氣得大喝:「你別跟我念這套經!」

  他腳步虛浮地走到外邊,沒戴棉帽子的頭被寒風一吹,冷氣逼心,渾身打了個哆嗦。胃裡一陣翻騰,抱住門旁一棵樹,哇地大吐起來。吐過,覺得胃裡是好受些了,但身上更冷了。不過頭腦倒頓時清醒了許多了。

  他撒腿向大禮堂一路小跑……

  跑到半路,頭疼欲裂,就先跑到辦公室去,沏了杯濃茶。想喝,無奈茶燙。也不敢再多耽誤片刻,雙手捧著保溫杯又往禮堂一路小跑……

  剛奔上禮堂臺階,正巧他妻子沖出來,夫妻差點兒撞了個滿懷。

  他妻子大聲數落他:「一早晨兒廠來的什麼貴客,非得你陪著吃飯!你存心把全廠的幹部和黨員都凍僵在這兒啊!四點多鐘就離開家,帽子也不戴,臉也顧不上洗!看你兩眼角的眵目糊!給你手絹兒擦擦!……」

  他妻子也是黨員,也和大家一樣,在禮堂乾等了他一個來小時,幹凍了一個來小時。與大家不同的是,她兩耳早已灌滿了人們說他的損言怪語。而她對他說的話,其實也是有意說給別人們聽的,包含有變相替他開脫的意思。

  但他此時已是意亂如麻,對妻子的大聲數落,哪裡還能領悟得那麼全面!她的話,簡直等於火上澆油。他心想,我這個代理廠長,我這個非常時期的「維持會長」有多難,別人不理解不體恤,你還不理解不體恤嗎?虧你還是我老婆!有別人數落我的份,還有你數落我的份兒麼?

  他一手擎杯,騰出另一隻手,猛將妻子往旁一推:「閉上你的嘴!躲開!」

  他妻子險些被他推得跌下臺階去……

  他走入禮堂,聽到一片遠雷般的跺腳聲。不供暖,禮堂內比外邊的溫度高不了多少。只是北風吹不著人們罷了。

  他聽到背後有人罵道:「還捧著個保溫杯來!人五人六的,以為都是來等著聽長篇大論的呀!廠都賣定了,一個前朝代理廠長還充的哪門子大瓣兒蒜呢!……」

  他走上台,張了張嘴,覺得嗓子發緊,說不出聲來,不得不打開保溫杯蓋,先渴口茶……

  「別他媽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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