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鉗工王 >  上一頁    下一頁


  「前提是——只能從三千余名工人中,重新吸引一千三百余名工人。這可不是一個保守的數字,而是一個在極限邊緣的數字。這個數字,是由一些專家們,根據企業的規劃、投資的總額,未來幾年內生產、銷售的科學預測確定的。也是經過電腦一次一次進行的各項數據印證了的。多保留年輕工人,就只能少保留老工人。兩部分工人都想多保留,那麼就超過了吸納極限。超過了極限,企業就背上了人員過剩的包袱,就沒有發展二字可言了。那麼不必您章先生慷慨激昂,我方也就不會投資了。您的良心不會有什麼不安了,您也實現了您所謂的社會正義感,完善了您的仁和善的主張。但您同時也應該為全體工人找工作。否則,您的所謂良心,所謂社會正義感,所謂仁和善,不是空洞得很,虛妄得很,事與願違麼?……」

  章華勳從對方跟前一步步退開了,緩緩坐在沙發上了,低頭吸煙了……

  「我們是辦廠的,辦企業的,不是辦同情收容所,辦慈善事業的。我認為,我們的總裁,比您章先生慈善得多!至今他已將幾千萬捐給了大陸的各項慈善事業!他的慈善才是名副其實的慈善。但是,如果他辦一個廠,一個廠虧,他又哪兒來的錢捐給什麼慈善事業?所以,我們總裁有句格言——以硬心腸創業,以軟心腸濟世,先薄愛而後博愛之!不知章先生以為如何?……」

  章華勳一口接一口吸煙。吸罷了一支,又燃一支。他被對方駁得無話可說。他提不出他自認為合情合理的兩個百分數。與合同上的兩個原百分數差距太大,等於強詞奪理。正如對方所言,等於從基礎推翻合同。姑且不論他是否能夠做到,一千三百多名可重新被吸納為工人的人,要不恨死他才怪呢!另外一千七百多人也並沒從中獲得絲毫利益,因而也未必會感激他。空洞的、虛妄的,事與願違的良心、正義感,以及仁和善,不是明擺著反而破滅了一半左右的工人們的希望麼?而與合同上的兩個百分數差距不大,也不過就等於再勉強塞給對方些人,還是解決不了更多的人不可逃脫的失業命運……

  「章先生,我看這樣吧!」——對方站了起來,第二次雙手將委任證書遞向他,「用您的話說,這個玩意兒,您還是應該接受。我們並沒有什麼收買的意圖。未來的企業需要您。你熟悉的一千三百多工人,我想也是需要您的。希望您別太感情用事。我雖然比您年輕得多,卻明白感情用事的嚴重危害性……」

  章華勳抬起頭來,伸出手去了,雙手欲接未接之際,不知為什麼又縮了回去。

  「當然,考慮到您在廠裡可能有一些特殊的人際關係需要感情照顧,我個人作主,給你五個名額。只能五個,再多一個我也沒權利了。我也是性情中人,該理解的,可以理解。大陸不是有句話,叫『理解萬歲』麼?……」

  對方又笑了笑。

  章華勳也不禁地笑了笑。連他自己都意識到了,他是笑得多麼的不自然啊!又是笑得多麼的屈辱啊!

  他的雙手,違北意願地伸了出去,第二次接過了那份大紅的委任證書……

  對方從拷克箱裡取出一頁紙,將自己的筆橫放在紙上,然後飲起茶來——單等他在那頁紙上寫下五個人名。

  這是他平生所面臨的,最使自己感到顏窘,感到心理屈辱和難堪的情形。

  他抬頭望著桌子,吸著煙,許久未動。

  對方也不催他,也不看他,獨自默默地靜靜地飲茶。

  他終於按滅煙,起身走向那桌子,坐了下去,拿起了筆……

  他在紙上寫下的第一個名字,是「鉗工王」的名字。

  寫罷他開始發呆。發呆了半天,才寫了第二個自己認為必須照顧的老工人的名字。又發呆了半天,落筆寫下了第三個老工人的名字。只剩下兩個名額了。他覺得手中的筆沉甸甸了!他手心出汗了。他放下筆,將手在衣服上抹了抹,一筆一劃地寫下了第四個名字。

  「五個。五個名額。對我來說,這也是一個極限了。希望您千萬不要使我太為難……」

  對方低聲從旁提醒著他。

  而這時他心裡正想到他的妻子。她的年紀當然也在四十歲以上。是老車工。按車工這一行來說,她的年齡太大了些,眼力也不行,再幹下去是很容易出事故的。服裝廠不需要四十五六歲的女車工,她當在被淘汰的百分之八十老工人以內。而且肯定將是屬￿堅決淘汰的人。她對這一點怕極了,近來已經怕到神經兮兮的可憐地步,一天到晚絮絮叨叨地問他,她變成了家庭婦女以後他會不會煩她會不會和她鬧離婚?他的怕也影響得他有些怕了。怕她真變成了家庭婦女以後整日愁眉不展長籲短歎,仿佛一名害了思鄉病的終身女傭,而他真的煩她又沒法兒安慰她沒法兒為她再謀職更沒法兒「解雇」她。這時代哪個單位還需要四十五六歲的女車工啊?……

  她那張神經兮兮的表情可憐的臉,清清楚楚地浮現在他眼前了,似乎在發急地對他說——寫我的名字!快寫上我上的名字!最後一個名額得是我的!要不然我跟你一輩子彆扭起來沒完!

  他閉上了一會眼睛,然而還是能清清楚楚地看見她那神經兮兮的表情可憐的臉。

  「還沒寫完!……」

  他睜開眼睛,一橫心,在紙上寫下了最後一個名字。並非他妻子的名字,仍是一位老工人的名字。

  他將那頁紙交給對方時,以為對方一定會問問他,那些人都跟他是什麼特殊的關係。其實,除了「鉗工王」曾當過他兩年師傅,另外四人和他的關係絲毫也不帶有特殊性。他寫上他們的名字僅只因為一點——他們還能否有一份兒工資對他們的家庭生活實在是太舉足輕重之事了。即使對「鉗工王」,也非是師徒之情在起大的作用。「鉗工王」的老妻比他的妻子大兩歲,同樣是廠裡的車工。四年前患了胃癌,手術後提前病退了。在全廠人都只能開百分之六十工資的情況下,給她那點兒退休金不過三十多元。前不久她又住了一次院,癌症復發,早已全面擴散。如果「鉗工王」再失業,他們的日子就沒法兒過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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