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鉗工王 >  上一頁    下一頁


  但他看過那份合同後,震驚極了。呆坐了半天,接連吸了三支煙,仍緩不過神兒來!一半還多的工人明擺著將要面臨失業呀!他媽的怎麼能這麼賣廠!這不是賣廠,已經意味著是出賣一千幾百名工人弟兄的最根本利益了呀!他媽的這樣的人怎麼還能升官呢?走時還受到許多工人們自發的歡送!工人們還依依不捨千恩萬謝!

  他恨得七竅生煙。如果對方正在他面前,他定會一個大嘴巴子狠狠扇過去!

  他又將那合同文本鎖進了保險櫃,沒敢將他看到的內容向任何人透露。如果合同中的兩個百分數被工人們知道了,後果不堪設想。憤怒起來的工人們,也許會變成三千頭憤怒的獅子吧?

  從那一天起,他沒再睡過一個踏實覺。

  從那一天起,他在他肩上擔起了一份責任。他想他章華勳,要為工人弟兄們的根本利益義正辭嚴地向港商的全權代表提出修改合同的建議。不錯,使合同生效的是法,但在這個國家裡,與法同在的,總該還有點兒良心吧?三千多幾代工人並不情願是包袱呀!他們平均拿一百七十多元的月薪,每月幹的可能絕不是只值一百七十多元的活呀!說他們是包袱,太昧良心了吧?就算他們是沉重的不知該往哪兒甩的包袱,那麼又是誰將他們變成了包袱的呢?往小的說還不是這個廠麼?往大了說還不是這個國家麼?還不是這個國家將他們牢牢地死死地幾十年如一日一代代按住在這個廠的麼?歷史事實是,當年誰如果進了這個廠穿上了這個廠的工作服,那就等於是在無期限的生死契約上按了手印畫了押!若想活著離開這個廠,幾乎是癡心忘想!都說當年的知青返城難,成了這個廠的工人再想離開這個廠,絕不比當年的知青想返城容易!他章華勳當年就曾因企圖調離這個廠,不但受到了大會小會的批判幫助,還險險乎被開除黨籍!……

  這種時候,是一個人最需要與別人商議的時候,也是需要黨委作出理性的「集體決定」的時候。但章華勳卻不知該去與誰商議。老書記已經離休,回原籍去了。一位副書記在那份合同簽定以後調走了。另一位副書記便是他自己。還有三四位黨委成員,章華勳認為他們的嘴巴又都不夠嚴。與他們商議的結果,無非有兩種可能——或者真情洩漏,全廠義憤填膺,鬧靜坐請願,鬧示威遊行,鬧集體上訪,最終將合同鬧成廢紙一張拉倒;或者他們籍口合同已簽,廠已實際上易主,黨委已沒有存在的意義,不肯和他一起做出什麼決定。因為道理是那麼簡單——不管做出的是怎樣的決定,誰一旦參與了意見,誰就將對那決定負起一切責任。請願、上訪的責任,誰肯與他分擔呢?將合同鬧成廢紙一張的責任,誰肯與他分擔呢?這種時候,誰還有那麼許多的責任感呢?

  最初的震驚與憤慨平息下去以後,章華勳也不再生他的前任廠長的氣了。兩億多貸款,港商全部替還。拖欠工人的工資,港商全部補發。將被解雇的工人,由港商給予補貼,將一個生產步槍的廠,改造成一個服裝廠,港商非再投入數億而難達目的,一千多人的服裝廠,已然是一個規模不小的服裝廠了,非要求人家將三千多工人全部安排了,人家做不到啊!轉產要對工人進行集體培訓,人家願多保留年輕的工人,也是理所當然的啊!前任廠長能簽定這麼一份合同,其談判過程,可想而知該是多麼的艱難啊!其功勞也是不可抹煞的啊!起碼是功大於過的啊!而港商的條件一點也不算苛刻麼!人家做到的,人家都做到啊!與其三千多人捆綁在一起淪為有廠無薪的困境,莫如先給一千多人找條出路,也不失為上策啊!

  章華勳真後悔不該在這麼特殊的時期當上了什麼代理廠長!他覺得自己所面對的現實,簡直是在對他進行刻毒的嘲弄。說是耍弄也不過分!……

  港商的全權代表一見到他,便客氣地對他說:「章先生,我方誠意聘請您出任新廠的副總經理,不知您願不願今後與我們同舟共濟?」

  這是他萬萬沒想到的。

  全權代表年輕得很。才三十一二歲。風度翩翩,躊躇滿志。對他所表現出的客氣,是那種矜持的客氣。矜持中有幾分居高臨下的意味兒。

  儘管,對方居高臨下的心態,是用相當客氣甚至不失敬意的語調「包裝」了的,比對方年長近二十歲的章華勳,還是感到自尊心被什麼尖銳又細長的東西深深刺了一下。

  他怔了幾秒鐘,一笑,不置可否地說:「我非常感謝貴方對我本人的信賴。我想提醒對方,難道就不需要對我進行一番起碼的瞭解和考查了麼?……」

  對方也一笑,說早瞭解過了,也考查過了。對他在工人中的群眾基礎和威信,對他管理方面的能力,是絲毫也不懷疑的。還如背個人簡歷似的,道出他在哪一年畢業于什麼大學什麼專業。哪一年開始當車間主任,哪幾年成功過哪幾項技術改革,哪幾年當過一時期的廠長助理……

  「為了表達我們的誠意,現在就可以由我向您頒發委任證書!」——對方打開拷克箱,取出大紅證書,鄭重地雙手向他呈送。

  剛握過手沒幾分鐘,就當面頒發委任證書!對方雷厲風行的工作作風,使他內心暗暗欽佩。

  但他並沒伸出手去接證書。

  他遲疑了一下,說:「可我是有二十餘年黨齡的黨員……」

  對方又一笑:「這沒什麼。章先生太多慮了!我們對信仰不干涉的。只要不影響將來的企業管理和發展,我們絕不要求任何是黨員的人退黨。」

  他仍猶豫著不接證書。一想到將有半數以上工人失業,他內心裡矛盾極了。仿佛接了證書,就等於從道義上背叛了那半數以上的工人似的。

  「章先生有什麼條件,儘管講出來。只要不過分,我們都可以考慮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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