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鉗工王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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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華勳當時也是陪員之一。他當時是李長柏現在的角色——廠辦主任。他當廠長後,李長柏才替了他的廠辦主任。他當時聽出了,也看出了書記和廠長的話說得都不那麼由衷,都不過是在虛與委蛇地隨口附和罷了。他忍了幾忍,終於沒忍住,冷臉瞪著首長秘書說:「換塊新的當然好啦!那多美觀呀!可那不是得花錢買麼?工人的錢是工資。廠裡已經三個月只發百分之六十了。工資基數低,平均一來不過一百七十多元。你的算術一定比我好。你算算,一百七十多的百分之六十是多少?」 他的話,使首長秘書的臉頓時紅到了耳根,仰起臉訕訕地望著屋頂,默默退了一步,避開他那不敬的目光,隱到了首長身後。 他說話時,首長沒看到,而在瞧著炕上的一盆蒸土豆,他說到工資基數時,首長從那盆裡拿起一個土豆,剝了皮,挺愛吃地吃著。待他的話說完,首長手裡的土豆只剩下了一小塊兒。首長將土豆全送這入口,掏出手絹擦手。首長咽下了土豆。揣起了手絹,這才將臉轉向他,不動聲色地盯著他臉問:「你是廠裡的什麼人物?」 黨委書記替他回答:「首長,他是廠辦主任。姓章,文章的章,章華勳。他父親是解放前咱們兵工廠的有功之臣,四七年犧牲了。那時他剛一歲多。」 首長仍不動聲色地相著他臉問:「這麼說你是烈士子弟羅?」 他剛欲開口,廠長又搶先替他回答了:「對對,他是烈士子弟,烈士子弟。」 廠長一邊說,一邊向他暗使眼色,那意思是免開尊口,別惹首長不高興。他明白,書記和廠長,都是為他好。因為首長在視察過程中,已發過了幾次火。 首長又問:「聽你剛才那話的意思是,工人們已經窮得連幾米鋪地革都買不起羅?」 這一問,使書記和廠長一時你看我,我看你,都噤若寒蟬,不敢替他回答什麼了。其他一干人等,也都面面相覷,空氣一時仿佛凝固了。 他猶豫一下,也用肯定地口吻說:「對。情況正是首長理解的這樣。尤其這一家,生活更困難。」 「廠裡像這一家生活這麼困難的工人,還有多少?」 「少說有幾百戶。」 首長不再問什麼了。又抓起一個土豆,若有所思地剝著吃。比吃第一個土豆下口慢了。 於是書記說:「大家吃土豆,吃土豆呀!這土豆是廠裡開了片荒地自己種的,很沙,也很面。」 於是廠長雙手去抓土豆,一一分給大家。 於是大家都默默地剝著吃。偶爾有人小聲說,是很沙,是很面。只有章華勳沒接土豆。他若接,就不夠分的了。當然他沒接,並非因為不夠分,而是心裡知道那盆土豆的重要,不忍接了吃。 大家正吃著,一個少女回家了。她見滿屋子人,顯得非常局促不安,目光朝炕上一望,見小盆空了,一個土豆也沒有了,愣了片刻,哇地一聲哭了。 大家被哭得懵裡懵懂。 章華勳從旁低聲說:「咱們把她家的午飯吃了。孩子下午還要繼續上學呢!」 屋裡的空氣頓時又像是凝固住了。 有那沒吃完的,窘態萬狀地,將手中啃得不成形的土豆,慚愧地放回了盆裡。 首長的秘書尤其窘尤其慚愧,連說:「對不起對不起……」 「你別廢話了!」——首長打斷他:「你給我到縣裡去買饅頭!買包子!買燒餅!買掛麵!要多多地買!開車去!限你十分鐘內買回來!……」 秘書二話不說,拔腿便走。 首長蹲下,雙手輕輕拉住那少女的雙手,端詳了她片刻,張張嘴,想說什麼,話到唇邊卻咽回去了。首長直起身,摸了一下少女的頭,從內衣兜掏出錢包,放在了炕上。愣了愣,又脫下呢大衣,擼下手錶,一併放在炕上。 首長一言不發,誰都不看,拔腿往外便走。 眾人默然,肅然,一個個悄沒聲息地跟將出去。門外蹲著一個人,正是五十多歲,鬍子邋遢,面色黑黃的「鉗工王」。那是他的家。那是他的女兒。他還有一個兒子,當時讀高中,住校。 首長發現「鉗工王」,腳步停住了一下,似乎想走到「鉗工王」身前去問什麼話,但猶猶豫豫的,又將目光從「鉗工王」身上轉移開了,撇下眾人,獨自踽踽前行。 章華勳注意到,首長眼角掛著一滴淚。 他問「鉗工王」:「你怎麼見家裡有了客人,就連家門都不進了?」 「鉗工王」袖著雙手,頭也不抬地嘟噥:「日子過成這樣,沒臉待客。更沒臉見什麼首長。」 那時剛過完新年,離春節還有半個來月,正是最冷的日子。一陣北風嘯過,卷起一團雪,將首長瘦小的身影幾乎完全裹沒了……眾人怕首長凍壞了,有的在攔車,有的脫了自己的大衣追趕上去…… 春節一過,剛到三月份,上級出其不意地下達了文件,批准「三二三」廠轉產。並批准可以行使如下企業自主權——合併、被兼併、合資、拍賣,乃至宣告破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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