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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成為廠辦主任以後的他,希望自己不失落,可在兩位比自己年輕得多的廠長副廠長面前,卻怎麼也掩飾不住自己的失落和尷尬。尤其是當他們向他佈置什麼事,而他向他們請示什麼事的時候。他清楚——廠辦主任,這是四十六歲的自己最後的一種「保險」。在活到三分之二的歲數上,如果再連廠辦主任也不慎丟了,那自己可就接近著一無所有了。他明白自己是再也喪失不起什麼了……

  借廠裡人的錢該還了。人家不提,他見人家每每怪不好意思的。

  有天趁新任廠長和副廠長在一起,他鼓足勇氣,豁出面子,請求他們從自己那五千元獎金中再預支給他兩千元。

  廠長副長廠對視一眼,一時都顯出有口難言的樣子。最後,副廠長在廠長的暗示之下,措詞謹慎地說:「老王啊,實話告訴你吧,瞞下去也不是一回事兒.總瞞著,你心裡就會老惦著那五千元。那三個傢伙逮著了,案子也結了……」

  副廠長說到這兒,卡殼了,目光求援地望向廠長。

  廠長卻撓撓頭說:「你告訴他你告訴他,你已經開口告訴他了,還為難個什麼勁兒啊!老王和咱們是絕對的自己人,我相信該他擔待的,他一定擔待得了……」

  他瞧瞧廠長,又瞧瞧副廠長,頗犯糊塗地問:「發我五千元獎金,職工代表會上不也討論過,並且一致同意的麼?你們不是也都支持那決定的麼?你們現在可有什麼為難的?……」

  在他的催促之下,副廠長吞吐了半天,才又開口道:「老王啊,表彰會是不能開了。那五千元獎金嘛……這個這個……告訴你了你可千萬別生氣……不是造假醬油的那些人報復你……是……是咱們自己廠的一個混小子找了那麼三個王八蛋……」

  「咱們自己廠的?為什麼?」

  「還能為什麼呢?不是分工你去動員廠裡二十幾個人『下崗』麼?他們中的一個……」

  「誰?!究竟是誰?!……」

  他霍地站了起來,仿佛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湧上下臉,如同熾熱的岩漿急需尋找到地層薄弱處噴發一樣。

  「老王,老王,坐下,坐下……」——廠長雙手搭在他肩上,將他用力按坐了下去:「你看你眼都紅了,想殺人似的。咱們是領導,咱們得忍。要顧全大局呀是不是?那混小子已經後悔了,分別找我倆承認錯誤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他也沒料到會把你打得那麼慘……老王你說這,表彰會還能開麼?還能發你五千元獎金麼?以什麼名目發啊……」

  「好!好好好……獎金我不要了!可……可你們為什麼不讓公安局法辦他?……」

  「老王啊,這事我們也研究過幾次了,為難啊!自己廠裡的職工,家裡有老婆孩子,送公安局去還不得判個一年二載的?這事我們也正想眼您商量商量,怎麼處置,也得聽聽您的意見。當然了,這混小子辦的事也該法辦,更不用說下崗了……」

  他的頭嗡嗡地響,廠長再說的什麼他也聽不清了。他萬沒想到平日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工友能下此黑手,太讓人寒心了。自己平時從沒擺過副廠長的架子,沒和誰紅過臉。不曾想卻為下崗之事而遭此毒打,不法辦他公理難容,可又一想,這混小子此次下崗是准的了,再被判刑關幾年,他家裡的日子還能過嗎?想到自己的妻子下崗、兒子上學的難處,他心軟了……

  「你們不是要問我的意見嗎?我看就別送公安局了。殺人不過頭落地,人家不是認惜了麼?還是由廠裡處理為好。至於是誰,我也不想知道了,我也不願知道了……」

  副廠長趕緊附和「對對對,還是不知道的好,還是不知道的好……」

  他覺得雙腿軟了,再也沒力氣往起站了。覺得肋骨和眼眶哪兒,又開始痛了似的……

  廠長不安地問:「老王,你沒事兒吧?」

  他嘿然搖頭,無聲苦笑。

  廠長推心置腹地說:「老王,咱們在這個小廠共事多年了。你是好人,我倆心裡都有數兒。我倆已經商議過了,提議工會討論,補助你三千元。這樣,你欠廠裡,欠別人的錢,就可以都還上了。在廠裡條件允許的前提下,好人應該受到點兒愛護……」

  副廠長也說:「你向廠裡借錢,向別人借錢的原因,我倆也是知道些的。你愛人下崗了,我倆的提議名正官順,估計工會討論通過也沒什麼問題……你臉色不好,你……」

  他身子晃了幾晃,一陣頭暈目眩,栽倒了……

  下午,廠裡出車,副廠長親自將他陪送回家。副廠長告辭後,他仰躺了一會兒,見兒子的桌上書書本本堆得太亂,起身替兒子整理。整理中,發現了兒子的日記。沒想到兒子還記日記,沒想到已經記了大半本兒。他退向床,坐下翻。看著看著,眼淚流下來了——一向似乎連對父母都冷淡無感情的兒子,卻原來是一個對父母感情深厚的好兒子!一頁頁一行行一句句,記下了平日裡對父母的般般種種的體恤!

  媽媽由於下崗,連日來心情糟透了,動不動就和爸爸發生不必要的爭吵。這很影響我學習,但我一定要忍,因為爸爸已經做了我的榜樣。我絕不可流露出對家庭生活的憂慮,我還是學生,再憂慮也沒法子。如果流露了,反而會增加爸爸媽媽的煩惱……

  我覺得自己也活得很累。今天學校又收費為學生買課外複習資料。我早已看出爸爸媽媽手頭兒緊,回家隻字未提……

  爸爸老了,頭髮已經花白了。媽媽這一年也老得明顯,變得愛嘮叨了。我心裡好可憐他們。他們對生活的唯一希望,已經完全寄託在我身上了。但我如果考上大學,他們真的供得起我麼?四年啊!我像一座山,還要繼續壓在他們身上麼?我不忍心。爸爸媽媽,我不忍心啊!……

  我不想上大學了!我想工作,為了減輕爸爸媽媽的經濟負擔。我想早點兒打工!,……

  他再也看不下去,將兒子的日記壓在胸口,伏在床上放聲大哭!

  沒想到沒想到兒子也活得這麼疲憊……

  廠裡每兩年例行一次的身體普查的第三天,合同醫院通知他複查——X光片顯示他肺上有幾處可疑陰影。

  去?——還是置之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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