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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於是姚雪又問:「你們有什麼事兒?」

  兩口子在門外對視一眼,一時都不知該作何回答。妻子捅了他一下,他張了幾次嘴,說出的一句話竟是:「來安慰安慰你媽……」話一說完,自覺立場大大成問題,心虛地樓上樓下望瞭望,唯恐暗中有耳將自己的話聽去。

  門終於開了。

  夫妻二人邁講門,但見那往昔像五星級賓館套房似的家,到處被抄翻得亂七八糟。幾個房間的門皆敞開著,高檔的家具都被抄走,幾個房間都顯得空空蕩蕩。某些櫃門上,還貼著封條——有幾處地板塊兒被撬起來了,客廳裡的壁紙也被撕下了幾條……

  兩個女人一個站著,一個坐在沙發上,既相識又陌生地望著。望著望著,坐在沙發上那個漂亮女人忽然雙手捂住臉哭了,邊哭邊說:「我早料到會有這麼一天,早就料到的!不敢動大貪大賄,專整我們這種小不拉子……」

  於是他妻子就趨上前也坐到沙發上,將手輕搭在對方肩上勸道:「想開點兒,想開點兒。事兒既然攤到頭上了,也只能往開了想是不?」

  於是姚雪也哭起來。

  而他則撫摸著那高二女生的頭不無同情地說:「你別哭,你別哭……你一哭……你媽更難過了……」

  姚處長的妻子抬起頭,淚眼汪汪地求他:「大哥,你要有路子,千萬托人捎個口信兒給姚雪她爸,叫他別硬撐著,統統交持算了!免得受煎熬,也爭取個寬大處理啊!……」

  他順口而言地說:「沒問題,這事兒包在我身上了。我想……我想這我還是有能力辦到的。」

  其實他也明白,自己哪兒來的那種關係那種能力?滿口的承諾不過是等於零的大活罷了。

  從五樓回到家中,兒子已經放學了。

  兒子問:「你們上哪兒去了?」

  妻子猶豫了一下如實說:「上五樓去了。」

  「姓姚的那家今天被抄了吧?」

  他問:「你剛放學,你怎麼知道?」

  兒子打鼻孔裡嗤了一聲。

  他又說:「兒子,以後遇見姚雪,可不許你歧視她。要主動和她打招呼。」

  兒子沉默幾秒鐘,注重地說:「如果她以後不再那麼高傲了,我可以考慮主動和她打招呼。但我也不能在她面前表現得太沒尊嚴。別跟我談他家的事了,快做飯吧!」

  兒子說完,複又埋頭寫作業。一副不管世上亂紛紛,一心只讀聖賢書的模樣……

  王君生上班後,在廠裡聽人們議論——姚處長還有收費替人「跑官」方面的罪……

  聽了那些議論,他又是幾夜睡不著覺。他想起一年半以前,自己也曾給姚處長送過禮,求他幫自己往局裡調動。這究竟算不算是「跑官」呢?他有點兒拿不准。從此多了一塊心病。如果自己不主動交待,姚處長那頭兒將自己交待出來了,不算「跑官」不是也算「跑官」了麼?那自己在醬油廠還有臉混下去麼?經過多次思想鬥爭,最後決定還是明智一點兒,搶在姚處長把自己交待出來之前主動去說清楚的好……

  「你送的什麼?」

  「一瓶酒。還有……兩條煙……一副……釣魚杆兒……他愛釣魚……」

  「什麼酒?」

  「馬爹利。」

  「那也算是法國名酒了。煙呢?」

  「很普通的煙……『紅塔山』……」

  「『紅塔山』還很普通?那你這位副廠長平時盡吸什麼煙啊?」

  「別誤會,你們別誤會。我心慌,順嘴那麼一說……我平時吸最便宜的煙……」

  他惴惴地從兜裡掏出半盒低價低質的煙給對方看。

  「魚杆兒。說說魚杆兒多少錢?」

  「不大貴,二百八十多元……」

  「如今下崗工人一個月的生活保障費才二百元多一點點。」

  他臉倏地紅了。

  「好,現在我們來算一算……一共能有一千多元吧?」

  「差不多……同志……我……你們認為……我這也算『跑官』麼?……」

  對方嚴肅地冷冷地反問:「你自己認為呢?」

  他吭哧了一陣,無話可說。

  對方命他在記錄上簽了名,按了手印,就打發他走。

  他臨走問:「會處分我麼?我這事兒,就是按『跑官』論,我不是也沒跑成麼?他只收了我的東西,並沒真替我辦啊!」

  對方以一種凜凜的目光瞪著他說:「要我把你這些話也記錄在案麼?」

  他又被鬧了個大紅臉,急說:「千萬別千萬別……」識趣地逃之夭夭。

  交待以後,心病非但沒去,反而加重。悔之晚矣,對自己的輕率甚是懊惱。又常暗想,王君生呀王君生,四十六歲的大男人了,也算經歷過些人生嚴峻關頭的「洗禮」和考驗了,怎麼越活越膽小,遇事還是太沉不住氣太不成熟呢?不就是心存晉升之念,求過一次人送過一次禮麼?這年頭,少於一千元那還算禮還送得出手麼?人往高處走,世之常態,誰他媽不是這樣啊?還沒誰問罪到頭上呢,自己倒是慌的什麼主動交待的什麼勁兒呢?

  如此這般地想時,恨不得自己扇自己嘴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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