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疲憊的人 >  上一頁    下一頁
一八


  那年頭老婆生孩子也要托關係走後門兒,沒關係沒後門兒,就只能靠孕婦自己準確地掌握時間了。一般是提前三天才有入院資格,若想提前四五天,就得憑後門關係了。而身為丈夫的他,沒有任何醫院方面直接或間接的關係和後門,他做決定的前提只能是妻子的自我感覺。在三天和四五天之間自我感覺掌握得準確無誤,對於一名孕婦,尤其一名初產的孕婦,其要求不亞于雇主對鐘點家務女工的要求。生孩子和死人是不一樣的。一個人說「我不行了。我要死了!」那往往是真的不行了,真的馬上就要死了。而一名孕婦說:「我要生了!」則也許完全是某種臨產的假像,是對他人的誤導。所以身為丈夫的他表現得冷靜鎮定,臨危不懼,臨事不亂!

  妻子卻流出了眼淚,罵他:「王君生你王八蛋!你不拿我們娘倆兒的安危當一回事兒是不是!要是我們娘倆兒有個三長兩短,我和你一輩子沒完!哎喲!哎喲天呀,我怎麼攤上這麼個肉頭大夫啊!」

  於是他確信妻子是要生了,哪裡還敢遲疑,慌慌地穿衣下床,也顧不得找把傘撐著,冒雨奔出家門到馬路上去攔車。那年頭沒如今這麼多出租車,何況又是深秋的雨夜,馬路上死寂沉沉,盼了半天,連一束車燈都沒望見。他想別死心眼兒乾等了呀!就回到家裡動員妻子坐他的自行車去醫院。妻子不敢同意,說萬一從車上摔下來,摔流產了怎麼辦?懷胎十月,那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麼?他一聽,覺得妻字的顧慮也有道理,可一時又想不出更妥善的去法兒,急得團團轉,妻子提醒他,說曾見過一輛平板車在車棚裡,就是不知誰家的。他兩眼頓時一亮,找到一把老虎鉗第二次沖出家門。那平板車果然仍在車棚,果然不出自己所料,鎖著。費九牛二虎之力,弄傷了子,才將車鎖鉗斷。按按雙輪,癟的,一點兒氣也沒有。半夜三更的,沒處找氣筒打氣,也顧不得打氣。先回家去抱了褥子鋪在乎板車上,再進樓去抱了一趟被子。最後才一手撐著傘,一手攙著妻子離開家,小心翼翼地下樓梯,緩緩慢慢地走到車柵裡。將妻子扶上車坐好,用被手圍嚴了,雨傘交在妻手裡撐著了,這才推出車棚,騎上便蹬。輪胎沒氣的破舊平板車,哪裡快得了呢?每蹬一下,各處都發出緊滯缺油的刺耳的響聲。而妻子卻不停地在背後催促:「快,快!你勁兒都哪去了呀?蹬快點兒不行啊!想讓我把孩子生在平板車上呀!……」

  終於是氣喘吁吁到了醫院,汗水和著雨水從頭流到腳。辦理過了一道道必不可少的手續,才算將妻子送進婦科夜診室。

  片刻後,不待他喘息平定,值班大夫走出司空見慣地對他說:「來早了,回去吧!」

  他一愣,攔住大夫結結巴巴地問:「那……那……我們究竟該過幾天再來啊?」

  大夫白了他一眼,待答不理地說:「又不是我懷孕,我怎麼能說那麼准?我只能告訴你來早了。來早了就沒床位,沒床位你們就得回去。明白不?」

  他可憐兮兮地哀求:「醫生,想想辦法,替我們想想辦法吧!您看深更半夜的,又下著雨一我們家離醫院挺遠,已經來了……」

  醫生又白了他一眼,愛莫能助地說:「我能替你們想出什麼辦法?確實沒床位,我又變不出一張床位來。」

  這時妻子雙手捧著大肚子,慢騰騰地,一小步一小步地也走出了夜診室。她顯然不忍見他那種可憐兮兮的模樣,挺有志氣地說:「得啦,求也沒用,那咱們就回家!」

  他瞧瞧妻子,瞧瞧醫生,惱火得要命,卻又不知自己有理由生誰的氣。

  回到家裡,被子褥子全濕透了,覺也睡不成了。

  妻子流著淚嘟噥:「你要生氣,就生我的氣吧.都怨我心裡沒底……」

  落湯雞似的他,陰沉著臉,默默地瞪著妻子。瞪著蹬著,氣消了,心中湧了一股對妻子的大的憐憫,又由大的憐憫變成溫柔的愛意。他雙手捧住她臉,親了她的額頭一下說:「咱倆誰跟誰?兩口子嘛,別說怨不怨的話,誰叫咱們是小老百姓呢?小老百姓就得經受如此這般的些個小磨難嘛!」

  第二天,他感冒了,發起三十九度多的高燒,卻絲毫也不敢顯出發高燒的樣子,強撐著照顧妻子。

  平板車的車主發現車鎖被弄壞,在樓外大罵。他急忙跑到樓外,向人家解釋,向人家道歉。並請求人家答應自己以後再用兩次,保證賠人家新車鎖。幸而對方是個嘴噁心軟之人.不好意思地紅了臉滿口答應……

  妻子吸取了一次教訓,似乎變得能夠正確對待自己了,不再呻吟了,不再說「我要生了!」不再製造「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虛驚了。當他試探地問她自我感覺時,她總是含糊地簡短地回答:「還行。」

  而他則默默地細細地咀嚼「還行」兩個字,陷入困惑,不知該作何理解。

  第三天早上,他見妻子緊咬下唇,緊握雙拳,滿臉是汗,看去十分痛苦。

  他湍惴不安地又問:「現在感覺怎樣了?」

  妻子答:「還……還……還……」

  分明的,連「行」字都痛苦得說不出口了。

  這一次輪到他覺得刻不容緩十萬火急了。當即作出英明果斷的決定,又用那輛平板車將妻子送到醫院……

  另一位醫生檢查過後,訓他:「你是怎麼做丈夫的?都快破羊水了!這多危險!立刻去辦理入院手續!」

  當兒子上小學一年級後,有天吃罷晚飯,兒子在玩智力拼圖時,他望著兒子沉思了許久,以一種充滿慈父柔情的口吻說:「兒子啊,先把拼圖收起來。」

  兒子頭也不抬地回答:「不嘛,我才開始玩。」

  「收走來!」

  他口吻嚴厲了。

  兒子一揮手將拼圖掃得到處都是,噘起嘴,身子朝他一背。

  「轉過身來!」

  兒子不情願地向他轉過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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