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疲憊的人 >  上一頁    下一頁


  他一陣發怔。又半天,以其昏昏使人昏昏地說:「那我們可做不到啊!兒子,你對我和你媽很重要……」

  他向兒子翻過身去,靠攏過去,隔被將一條手臂搭在兒子身上。

  他又說:「你的存在非常重要。我們只你一個兒子,哪能不把你的存在當成一回事兒呢?」

  「爸,再睡會兒吧!」

  兒子仍一動也沒動。

  他卻在心裡反復破譯兒子的話,不知兒子的話是泛指一向的家庭關係,還是針對夜裡自己賊一樣的行徑……

  吃早飯時,這三口之家,每人的表情都顯出了幾分莊嚴的意味兒。

  他由於前二十四小時內,心理方面和身體方面都有較大的消耗,而且睡眠不足,沒能恢復過來,在單位從上午到下午一直處於腰酸腿軟頭暈目眩的狀態……

  今天,暖氣是早已經來了。元旦已經過去,春節就要到了。

  今天他躺在大屋的床上休病假。確切地說不是休病假,而是療養公傷。其實療養公傷也不算說得很確切。因為他的傷不是在單位造成的,而是在離家不遠的街拐角造成的。也不是在工作時間內造成的,而是在公休日造成的。

  那一天是星期六,上午十點多鐘,他推著壞了閘的自行車到街拐角去修,迎面碰上一個戴墨鏡穿夾克衫的青年。

  對方彬彬有禮地攔住他,彬彬有禮地問:「您是不是姓王?」

  他說是,我姓王。

  「你就縣王君生先生吧?」

  他點頭,謙虛地說不必稱先生。

  對方笑了。

  他也笑了。笑著反問:「您是……」

  對方笑著從兜裡抽出了右手。手上戴著金屬撐子。就是黑幫電影裡打手打人的那一種。他在家裡看過些黑幫電影的錄相帶,對那玩藝兒並不眼生。

  「對訓你這個王八蛋!」

  他剛意識到情形有點兒不對,還沒來得及做出什麼防範的反應,額頭上已挨了重重一擊,倒在地上。

  不知從哪兒又冒出了兩個傢伙,他們一併用穿著皮鞋的腳踢他,踢得他剛從地上支撐起身又倒下去,剛從地上支撐起身又倒下去……

  他沒喊叫求救,四十六歲的他,一向是個老好人,並不曾得罪過誰,也平生第一次遭到毆打。所以他的嘴還根本不習慣喊叫出求救的話語,他完全是在一聲不吭地遭受著毆打。當然,也完全喪失了抵抗的能力,更談不上反擊了……

  他住了半個多月醫院。肋骨折了兩根,眉骨那兒縫了幾針。額上也縫了幾針,耳朵險些被撕下來,縫了十來針,臉肯定是要落疤的,萬幸的是眼睛絲毫也沒受傷。

  在他住院期間妻子報案了。公安人員曾到醫院當面向他取證,又經過一番調查,初步斷定是由於他領導廠裡的「打假小組」參預端了幾處「製造」假醬油的黑窩點,因而遭到對方的報復。

  廠裡的人也都這麼認為,所以將他的受傷視為「嚴重公傷」,不但全額報銷醫藥費,而且多次派人慰問。如果他挨打真和「打假」有關,那也的確是全廠最嚴重的一次公傷事件,廠裡的另幾位頭頭們經過討論,一致決定頒發給他五千元獎金。不過案子還沒破,打他的三個傢伙還沒逮著。究竟是不是因公遭到報復,最終要等那三個傢伙被逮著了,招供了,才能開全廠表彰會,才能頒發獎金給他。儘管從各方面分析都是沒什麼疑問的事,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萬一全廠表彰會開了,獎金也頒發給他了,又不是那麼一回事兒了,他自己和別人不是都會陷入被動,笑柄流傳麼?

  本市新聞界不知怎麼也獲悉了這件事兒。報社的、電臺的、電視臺的記者都曾到醫院去採訪過他,攪得他別提有多煩。真相還沒最終大白呢,他有什麼可對他們說的呀!可他們都執意在採訪,說那叫「超前新聞」。如果不是那麼一回事兒了,壓下就是。一旦逮著案犯,真相果然,採訪可以最及時地推出……

  回到家裡療養這幾天情形好多了,不受記者們的滋擾了。額上的和眉上的傷已封口了,拆線了。留下的兩道疤都在一邊,而且太近,也就相當明顯。好在已經是四十六歲有老婆孩子的人了,不存在影響找對象的問題。兩肋卻仍打著石膏纏著繃帶,醫生說邁五十歲的人了,骨頭接茬癒合得慢,晚點兒拆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妻子終於還是下崗了。但她單位的領導說,在她重新找到工作以前,仍享受商場正式在崗職工的一切待遇。因為她的丈夫可能是「打假」英模啊!對可能是「打假」英模的男人的妻子,當然應該予以特殊的照顧。儘管他還僅僅「可能是」。但萬一真是,在他臥床養病期間,竟然對他的妻子一點點都未予以照顧,不是顯得她商場的領導們太不近情理了麼?他猜她商場的領導們准是這麼想的……

  妻子對他是關懷極了,在醫院裡因為心疼他而放聲大哭過。每天都守護他一個上午或一個下午,每天都做了營養的好吃的飯萊從家裡帶到醫院。還替他剪手指甲、腳趾甲、刮鬍子、撓癢癢兒。

  今天是他從醫院回到家裡的第十二天。妻子和與她同時下崗的幾個老姐妹相約了一清早就到勞務市場找工作去了。

  今年的冬天暖氣供熱不足,家裡並不怎麼暖和。早六點晚六點各供一次熱,每次不過一小時,夜裡十一點至一點再供二次熱。一天二十四小時,供三次熱。總供熱時間四小時。煤漲價,有些住戶無限期地拖欠取暖費,鍋爐工嫌工資低,多次鬧情緒變相罷工,當年管道施工馬虎。接口不嚴漏水、埋的淺經常被凍裂……這一切綜合因素導致供熱不足。大廈裡的溫度也不過能維持在十度左右,小房間裡才七八度。而且,大屋裡也沒有了每年冬天充足的陽光。二百多米以外,斜對著他家窗子的方向,某房地產公司蓋起了一幢十八層塔樓,那正是每天太陽升起的方向,那幢塔樓蓋到十層的時候,陽光就照射不到他家裡了,而且永遠。樓裡一二三層的許多人家,曾聯合在一起,公推他為代表,找那家房地產公司理論,他當時也曾再三推卻,說自己人微言輕,必負重望無疑。可大家說好歹他也是位副廠長,這年頭,大小是個官兒,就比一夥兒平頭百姓捆在一起有些份量。他建議讓五層的姚處長作為交涉代表,姚處長能言善辯,還與不少局長們過從甚密,正可以為全樓居民們的利益據理力爭。何況,姚處長家的陽光也被擋住了嘛!即使不願代表大家,為他自家的利益,他也本至於袖手旁觀啊!大家都說去找過姚處長了,說姚處長不但不肯作大家的代言人,而且態度嚴肅地拒絕參預。甚至,令大家困惑地完全地站在房地產公司的立場,極言對方手續的齊備與合法,批評大家企圖進行交涉的動念近乎無理取鬧。王君生聽了,大為不解。他想不通姚處長那麼一向寸利不讓、寸利必得、連芝麻大的一點兒小虧都不肯白吃一次的人,怎麼在這件明擺著利益受到較嚴重侵害的事上,態度竟一反往常起來?他正如墜五里霧中地糊塗著,眾人就一個勁兒地從旁誇他一向比姚處長好,一向多麼肯於為了大家的利益挺身而出仗義執言,一向多麼具有交涉的傑出能力。總之,又是誇他又是慫恿他又是激他。他起初還能自謙,還能保持頭腦的冷靜,還有幾分自知之明,清楚看自己並不像大家誇的那樣。後來就被誇蒙了,仿佛自己真是大家所認為的那樣了。結果暈頭轉向地不知怎麼就答應了大家的請求。斯時,在他的意識中,除了被眾口當面美化的愉悅,還滋生著一種好大喜功的心理。你姚處長拒絕于大家的,我王廠長偏要為大家挺身而出。你在鄰里關係方面的損失,正好增長我在鄰里關係方面的威信。如果你姚處長手拍胸膛接受了大家的請求,反而顯不著我了呐。如果你不負重望,你今後還更有資本在我面前趾高氣揚了呢!嘿嘿,你拱手將一次表現自己能力的機會相讓,我又幹嘛不趁機表現表現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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