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疲憊的人 >  上一頁    下一頁


  聽到家門外沉重的腳步聲,他將家門開了一條縫朝外偷窺,見那些棒小夥兒們抬的是漆光閃耀的紅木家具。他曾在家具店見過那樣的一套家具,標價兩萬多。他家在三層,姚處長家在五層。他家住一套兩居室,姚處長家住兩套兩居室,打通了一堵牆。去年春節他曾到過姚處長家一次。姚處長家裝修得很高檔,如五星級賓館,又具有咖啡廳的情調。那一次去姚處長家他的心理格外受刺激,所以再也不去了。他想,寬敞而又裝修高檔的住房,擺上一套紅木家具,主人呆在家裡的心情將會多好哇!這麼一想,他就不禁地嫉妒起來。

  他已經完全忘了,自己和妻子是怎麼樣將那大床從大屋里弄出來的。弄出來,是一套步驟;弄進去,必是另一套步驟。好比打算盤,加法和減法的口訣是不一樣的,那些棒小夥兒們預先根本不思考步驟,所以床腿才又卡在大屋的門外了。要不,搬得出來的東西,怎麼會搬不回去呢?唉唉,現在的年輕人啊,無論什麼事情上,對別人是半點兒責任感都沒有了!

  最終,他自己也不得不動鋸了。幸虧他學過木工,家裡還保留著一把鋸。鋸掛在陽臺上,遭雨淋過,生了很厚的鏽,湊合著還能使,往下鋸床腿兒時,他覺得像自己截自己的肢。姚處長說得不錯,他的確對這張大床有了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沒有這張大床,就沒有兒子啊!一家三口,曾共同在這張大床上睡過兩千五六百個夜晚啊……

  床,到底是被他又弄回到大屋裡了。而且,又推到原來的位置了。它比以前矮了一尺,看去像屋地砌了一級臺階似的。他坐、躺、站,反復數次。覺得坐著彆扭,膝蓋必須聳著了,要想伸直,就只能把兩隻腳伸向前邊去了。躺著呢,像躺在地上似的了。往起站,四十多歲的腰板得使把子勁兒了……

  剛接上電話線,修好電話機,單位來了一次電話,問他是不是忘了,廠裡要由他主持「打假預備會」。他當然忘了。若沒忘,一大清早就不挪床了。想得太簡單了,以為半個多小時就大功告成的事兒,不成想累了兩個多小時,白累,可他對廠裡說沒忘。身為副廠長,不按時上班到廠,還把由自己主持的會給忘了,像話麼?他撒謊說他病了,感冒了,早晨起來頭疼得厲害,不能去上班了,請轉告等他到廠開會的同志們,「打假預備會」改天再召開吧……

  放下電話,發了半刻呆。心想真他媽的,什麼都假,連醬油和醋居然也不能倖免,要是某一天假貨比真貨還多,那打得過來麼?

  將小床也重新支起在小屋裡,將家具重新都歸了位,趕緊的接著就拿起掃帚掃地,拿起墩布拖地。往外扔四條鋸掉的床腿兒時,碰見姚處長從樓上下來,夾著一條煙。

  姚處長笑了,略帶挖苦意味兒地說:「王大哥,咱們樓上樓下住著,又是同一個系統的幹部,你也太跟我客氣點了吧?不就是鋸掉四個床腿嘛!為什麼就偏不讓人家替你鋸,偏自己鋸呢?」

  他怔怔地望著姚處長,一時竟不知怎麼回答才好。

  姚處長從腋下抽出那條煙給他看,又說:「你看,我這人多實在,說了替你送人家一條煙,就真送。你偏不讓人家幫著鋸掉四條床腿兒,我這條煙不是替你送的有點兒虧麼?」

  他本想這麼頂一句:「用不著你替我送一條煙!」——可轉而一想,如果這麼說了,就得從自己家獻出條煙。姚處長拿在手裡的是一條「紅塔山」,自己家還沒一整條比「紅塔山」好的煙,相比之下送不大出手。光頂一句拉倒呢,嘴上倒是痛快了,卻又會顯得自己未免大小氣了。

  於是話到唇邊強咽回去,改口說:「我算什麼幹部,才管百十來個做醬油的。還不是主管,是個副的!你今後甭用『幹部』這個詞兒抬舉我。」

  他話一說完,轉身便進了家門。

  只聽姚處長在門外嘟噥:「這話從何說起呢,這話從何說起呢……」

  姚處長的尷尬,終於使他心裡的氣消了點兒。

  家又恢復了往日的樣子。由於床矮了牆皮剮掉了一大片,地板革被床腿兒鏟起了一溜兒,魚缸漏了,魚全死了,大衣櫃的鏡子裂了……所以區別還是有些的。

  妻子和兒子晚上在家門口遇著了,同時進了家門。

  妻子小屋大屋來回看了一遍;將挎包在床上一拋,雙手朝腰裡一叉,瞪著他意欲發作。

  兒子看看當爸的,看看當媽的,還沒從身上取下書包,就像樂隊指揮似的左右分開兩臂,及時制止道:「同志們同志們,這有什麼可驚有什麼可怕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我對家變成了什麼樣子並不在乎,我在乎的是我在班裡的學習名次!告訴你們,我可臨近考試了!」

  他趕緊表態:「兒子,我和你在乎的事情是一樣的。」

  於是妻子叉在腰際的雙手垂下了……

  吃晚飯時,他搭搭訕訕地對兒子說:「兒子,跟您商量個事兒……」

  兒子一口飯合在嘴裡,撩起目光看他,像一位不喜歡被拍馬屁的老闆看著一名企圖討好取悅的下屬。

  妻子也不拿好眼色乜斜著他說:「你酸不酸呀?跟兒子說話還您您的!」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用錯了詞,趕緊又自嘲地笑著說:「幽默嘛,調解家庭氣氛嘛!我要跟您,不不,跟你商量的是這樣中件事兒——你睡覺太不老實了,有好幾次夜裡差點兒一腳把你媽蹬下床,所以呢,你媽提出……」

  妻子在飯桌下狠狠踩他腳,他趕緊糾正目已的話:「不,不是你媽提出,是爸爸主動要求,也可以說主動申請,從今天晚上起,和你共同睡在大床上……」兒子含在嘴裡那口飯,還不往下嚥。他看出兒子臉紅了,同時也看出,兒子不是由於不好意思才臉紅的,分明是感到被侮辱了,自尊心受到嚴重傷害了,他早就開始覺得,在他們這個三口之家裡,每個人的自尊心都比以前增強了,也敏感了,脆弱了,很容易受到傷害了。而首先需要共同愛護的,是兒子的自尊心,其次是妻子的,再其次才是他的。再其次也就是最後的意思,最後的意思也就是不太受到特別的愛護,傷害一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意思。兒子每升高一個學年,他就越發地感到。他們之間的父子關係在漸漸地發生倒錯似的。他常獨自暗想,到了兒子高考那一年,大概就是到了他這位父親在兒子面前最像兒子的時候了!起初他還本能地驚異於這一種倒錯,後來慢慢習慣了。仿佛有一種強大的滲透力,決定著這一種倒錯是合理而且正常的現象。他今天竟對兒子稱「您」,實在是由於那一種滲透力在潛意識中作祟。

  他簡直近乎小心翼翼地又補充了一句:「行嗎兒子?你同意嗎兒子?」

  兒子嘴裡那口飯終於緩緩咽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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