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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裂紋的花瓶(1)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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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隻很普通的花瓶。深藍色的,卷口,細頸,上寬下窄,最傳統的樣式。一件過時貨。沒有任何圖案。除了通體的藍色,也沒有另外的釉彩點綴。 如今,已很難見到如此普通的花瓶了。正如已很難見到「解放」牌膠鞋;很難見到一件平紋或斜紋布的衣服;很難見到一隻粗瓷大碗。 時代淘汰某些事物,真仿佛秋風從樹枝上掠下落葉。 但這一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花瓶,卻有幸多次成為恭賀新婚之喜的禮品。 最先收到它的是一對兒六十年代末的新婚夫妻。 它當年的標價才兩元幾角錢。 送它的人覺得將它作為賀婚之物未免「禮薄」,外加了五元錢。五元錢在當年是不少的「份子錢」。所以,它實際上等於是五元錢的陪送物。 這使花瓶怪失落的。它當然挺不情願作為五元錢的陪送物。 幸而那一對兒新婚夫妻喜歡它。在六十年代末的中國,即使是城市人家,十之八九也並無花瓶。他們是一對兒年輕的知識分子。他們的新房特別簡陋。除了一張舊雙人床,連桌子也沒有。兩隻舊木箱並列擺在一處,就算是桌子了。他們在上面蒙了一塊塑料布,將花瓶擺在當中。花瓶旁,是別人送的一隻小鬧鐘。小鬧鐘也和花瓶一樣,被新婚夫妻視為足以美觀家居的「工藝品」。女主人找出一小塊紅布,疊了又疊,罩在小鬧鐘上。那是五月的日子,院子裡有株老丁香樹,正盛開著一簇簇淡藍色的花,男主人剪下了幾簇,插在花瓶裡。簡陋的新房,於是充滿了讓人迷醉的芬芳。 至夜,花瓶和小鬧鐘望著那一對兒新婚夫妻之間的無限恩愛,百般柔情,都深深地被感動了。 花瓶說:「是人真好。」 小鬧鐘忽閃著鐘盤上的一雙「貓眼」說:「是啊!」 花瓶又說:「愛情真好。」 小鬧鐘心有同感地說:「如果我的弦上得不是這麼滿,我寧願我的指針移動得慢些,再慢些,好讓這一對兒愛人度過一個很長很長的新婚之夜。」 斯時,丈夫捧著妻子的臉,吻著她說:「我愛你!」 妻子也說:「我愛你!」 說這話時,她的眼睛好亮好亮。 花瓶就悄悄地對鬧鐘說:「聽到了嗎?我敢肯定,他們都在說詩句呀!」 鬧鐘喃喃回答:「如果這麼美好的話語還不是詩,世界上就沒有詩了。」 正是從那一刻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這一隻花瓶,具有了與人性相通的靈性。 後來,就是「文革」了。那對兒夫妻去幹校之前,又將它作為禮品,送給了另一對兒新婚夫妻。也覺得怪拿不出手的。也覺得應該外加幾元錢。妻子說:「那就再加五元吧。」 丈夫說:「不妥。好像把人家曾送我們的,又過手轉送了似的。加十元吧。多加五元,性質就不同了。」 於是,那花瓶又當了一回十元錢的陪送物。 在以往的年代,花瓶其實是一般人家的多餘物。大多數城市人家,即使有花瓶,也無鮮花可插。在乎家居情調的人們,年節前只能買到紙花插。但紙花太招灰,招了灰的花又不能洗,往往年節一過,蒙上了灰的紙花被扔掉,花瓶便只不過是一件擺設了。 花瓶這樣的多餘之物,正適合做禮品轉送來轉送去,尤其是在逢年過節的時候。以往中國人的收入普遍低得可憐,所以對此絕對「理解萬歲」。只不過那花瓶每被轉送一次,必有錢鈔隨賀罷了。錢多於五元時,花瓶就覺得委屈。因為那樣一來,它似乎就更不被看重了。它不願是陪送物。錢少於五元時,送的人自然局促窘迫,但花瓶卻特高興,因為它覺得這是以自己為主了。 這花瓶於是轉了一家又一家…… 從自己是花瓶那一天開始,它便有著的一種願望,變得越來越強烈了,那就是——它渴望擁有屬它這只花瓶的一束鮮花。哪怕一枝也好啊! 這乃是花瓶的本能的願望。 於是,這一隻花瓶它害上了一種病。我們人將那病叫做單相思。丁香花的芬芳,一直彌漫在它的回憶之中。它十分懊悔自己曾擁有那幾束丁香花時,竟不太懂得愛情。它暗暗發誓,倘自己又擁有了一束花,不,哪怕一枝花,它對花將比人對人愛得還癡情。它要每天對它的愛人說一百遍那樣的詩句——「我愛你!」 八十年代以後,中國人家的生活水平普遍提高了。它這一隻花瓶,不可能再有幸被當做賀婚禮品轉送了。那會大遭白眼的。 結果它在最後一位主人家裡成了多餘之物。 儘管它內心裡銘記了那麼多人間愛情的悲喜劇…… 某天,女主人拿起它說:「越看越難看,還得擦它,扔了得啦!」 男主人說:「別扔啊!好歹曾是當初人家送的禮品。你要實在覺得難看,擱窗臺上吧!」 於是花瓶連被擺在屋裡的資格也沒有了。 它從此被棄置於陽臺的一個角落…… 男主人清理陽臺時,將它碰倒了。結果,它就出現了一道裂紋。不太長,所以不太顯眼,不仔細看是發現不了的。裂紋在瓶腰處,自然容易漏水。 「唉,這下可徹底沒用了!」 男主人拿起它,心想乾脆把它摔碎算了。正要動手,又改變了主意。人戀舊物那一種情結,在他心裡起了作用。他推開陽臺窗戶,將它放在陽臺護欄內了。 這戶人家有了一隻新的花瓶。造型美觀的一隻水晶花瓶。男主人和女主人結婚整二十年了,朋友們送給他們這一賀念品。 到處都可以買到鮮花了。女主人喜歡花。水晶瓶裡沒斷過鮮花。 那只有裂紋的花瓶,從陽臺護欄內,是可以看到屋裡那只水晶花瓶的。 它羡慕極了。 它憂傷極了。 花瓶對鮮花的渴望,正是它對愛的渴望呀! 它也能從陽臺護欄內,望見對面一棟樓的所有窗子。一戶戶的人家窗後有花瓶。九十年代的花瓶,造型皆那麼新穎美觀。所有那些它能望見的花瓶,都插著令人賞心悅目的鮮花。 它擁有一枝花,不,它僅僅想擁有一枝花的願望,於是更加強烈了。 那乃是被羡慕和憂傷折磨著不泯的一種願望。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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