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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激(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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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到來,使我在知青的大群體中,擁有了感情的保險箱。而且,是絕對保險的。在我們之間,友情高於一切。時常,我腳穿的是楊志松的鞋;頭上戴的是王嵩山的帽子;棉襖可能是王玉剛的;而褲子,真的,我曾將張雲河的一條新棉褲和一條新單褲都穿成舊的了。當年我知道,在某些知青眼裡,我也許是個喜歡佔便宜的傢伙。但我的好同學們明白,我根本不是那樣的人。他們格外體恤我捨不得花錢買衣服的真正原因——為了治好哥哥的病,我每月儘量往家裡多寄點兒錢…… 後來楊志松調到團部去了。分別那一天他鄭重囑咐另外三名同學:「多提醒曉聲,不許他寫日記,開會你們坐一塊兒,限制他發言的衝動。」 再後來王嵩山和王玉剛調到別的師去了。 張雲河調到別的連當衛生員去了。 一年後楊志松上大學去了……我陷入了空前的孤獨…… 此時我有三個可以過心的朋友—— 一個叫吳志忠,是二班長;一個叫李鴻元,是司務長;還有一個叫王振東,是木匠。都是哈爾濱知青。 他們對我的友情,及時填補了由於同班同學先後離開我而對我的情感世界造成的嚴重塌方…… 對於我,僅僅有友情是不夠的。我是那類非常渴望思想交流的知青。思想交流在當年是很冒險的事。我要感激我們連隊的某些高中知青。和他們的思想交流使我明白——我頭腦中對當年現實的某些質疑,並不證明我思想反動,或瘋了。如果他們中僅僅有一人出賣了我,我的人生將肯定是另外的樣子。然而我不曾被出賣過。這是很特殊的一種人際關係。因為我與他們,並不像與我的四名同班同學一樣,彼此有著極深的感情作為關係的前提和基礎。在我,近乎人性的分裂——感情給我的同班同學,思想卻大膽地向高中知青們坦言。他們起初都有些吃驚,也很謹慎。但是漸漸的,都不對我設防了。「九·一三」事件以後,我和他們交流過許多對國家,當然也是對我們自身命運的看法。 真的,我很感激他們——他們使我在思想上不陷於封閉的苦悶…… 我還感激我的另外兩名好同學—— 一個叫劉樹起,一個叫徐彥。劉樹起在我下鄉後去了黑龍江省的饒河縣插隊;徐彥因母親去世,妹妹有病,受照顧留城。一般而言,再好的中學同學,一旦天南地北,城裡農村,感情也就漸漸淡了。即或夫妻,兩地分居久了,還會發生感情的變異呢! 但我和他們二人之間的感情,卻相當不可思議,因為分離而感情更深。凡三十餘年間,仿佛在感情上根本就不曾被分開過,故我每每形容,這是我人生的一份永不貶值的「不動產」。 我感激我們連隊小學校的魏老師夫妻。魏老師是六六年轉業北大荒的老戰士,吉林人。他妻子也是吉林人。當年他們夫妻待我如兄嫂,說對我關懷備至絲毫也不誇大其詞。離開北大荒後我再未見到過他們。魏老師九五年已經病故,我每年春節與嫂子通長途問安…… 七一年我調到了團部。 我感激宣傳股的股長王喜樓。他是現役軍人,十年前病故。他使宣傳股像一個家,使我們一些知青報導員和幹事如兄弟姐妹。在宣傳股的一年半對我而言幾乎每天都是愉快的。如果不每每憂慮家事,簡直可以說很幸福。宣傳股的姑娘們個個都是品貌俱佳的好姑娘,對我也格外友好。友好中包含著幾分真摯的友愛。不知為什麼,股裡的同志都拿我當大孩子。仿佛我年齡最小,仿佛我感情最脆弱,仿佛我最需要時時予以安慰。這可能由於我天性裡的憂鬱,還可能由於我在個人生活方面一向瞎湊合。實事求是地說,我受到幾位姑娘更多的友愛。友愛不是愛,友愛是親情之一種。當年,那親情營養過我的心靈,教會我怎樣善待他人…… 我感激當年兵團宣傳部的崔幹事。他培養我成為兵團的文學創作員。他對於改變我的人生軌跡起重要的作用。他就是我的小說《又是中秋》中的「老隋」。 他現因經濟案被關押在哈爾濱市的監獄中。 雖然他是犯人,我是作家——但我對他的感激此生難忘。如果他的案件所涉及的僅是幾萬,或十幾萬,我一定替他還上。但據說兩三百萬,也許還要多。超出了我的能力。每憶起他,心為之愴然。 我感激木材加工廠的知青們——當我被懲處性地「精簡」到那裡,他們以友愛容納了我。在勞動中盡可能地照顧我。僅半年內,就推薦我上大學。一年後,第二次推薦我。而且,兩次推薦,選票居前。對於從團機關被「精簡」到一個幾乎陌生的知青群體的知青,這一般情況下是根本沒指望的。若非他們對我如此關照,我後來上大學就沒了前提。那時我已患了肝炎,自己不知道,只覺身體虛弱,但仍每天堅持在勞動最辛苦的出料流水線上。若非上大學及時解脫了我,我的身體某一天肯定會被超體能的強勞動壓垮…… 我感激復旦大學的陳老師。這位生物系抑或物理系的老師的名字我至今不知。實際上我只見過他兩面。第一次在團招待所他住的房間,我們之間進行了一個多小時的談話,算是「面試」。第二次在復旦大學。我一入學就住進了復旦醫務室的臨時肝炎病房。我站在二樓平臺上,他站在樓下,仰臉安慰我…… 任何一位招生老師,當年都有最簡單乾脆的原則和理由,取消一名公然嘲笑當年文藝現狀的知青入學的資格。陳老師沒那麼做。正因為他沒那麼做,我才有幸終於成了復旦大學的「工農兵學員」——而這個機會,對我的人生,對我的人生和文學的關係,幾乎是決定性的。 如果說,我的母親用講故事的古老方式無意中影響了我對故事的愛好,那麼——崔幹事、木材加工廠的知青們、復旦大學的陳老師,這三方面的綜合因素,將我直接送到了與文學最近的人生路口。他們都是那麼理解我愛文學的心。他們都是那麼無私地成全我。如果說,在所謂人生的緊要處其實只有幾步路這句話是正確的,那麼他們是推我跨過那幾步路的恩人。 我感激當年復旦大學創作專業的全體老師。七四年至七七年,是中國政治風雲變幻莫測的三年。我在這樣的三年裡讀大學,自然會覺壓抑。但於今回想,創作專業的任何一位老師其實都是愛護我的。翁世榮老師、秦耕老師、袁越老師又簡直可以說對我有點庇護。教導員徐天德老師在具體一兩件事上對我曾有誤解。但誤解一經澄清,他對我仍一如既往地友愛誠懇。這也是很令我感激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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