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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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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紅忙勸:「好姐們兒,別哭別哭。哎呀,這些梨和蘋果你削得真有水平兒,好像自來就是沒長皮兒的……」——白了吳振慶一眼,嘟嚷道,「你知道外邊多冷啊,今天零下二十七八度呢!」 吳振慶也嘟嚷:「那你不會多穿點兒嗎?回來這麼早幹什麼!」 晚上,張萌回到家裡,她仰躺在新買來的床上,點燃了一支細長的女士煙。 看著繚繞的一縷青煙,她的思緒又回到了北大荒…… 冬季的黎明,天邊寒星依稀可見。馬車離開連隊,離開仿佛無人的村落。 車上,穿著棉大衣的張萌袖手跪坐,背上寫有「逃兵」兩個黑色大字。她戴著兵團帽,捂著大口罩,整個臉部只見一雙眼睛,呆呆地望著遠方。 坐在她身旁的男青年說:「把大衣翻過來穿吧!」張萌倔強地說:「不。」 男青年小聲問:「你這究竟是在跟誰犯強勁兒啊?跟我?還是跟你自己?」 張萌說:「裡面兒也寫上了。」 男青年無奈地說:「如果我也有大衣,我就跟你換著穿了,我的大衣送給老職工了。」 張萌說:「即使你穿著大衣,我也不會接受你的好意。」 男青年說:「你穿著這樣的大衣,怎麼能出現在長途汽車站?」 張萌說:「怎麼不能?」 男青年不再說什麼,沉默片刻,又請求車老闆:「張大爺,能不能把車趕快點兒?我們怕誤了今天的長途汽車。」 車老闆說:「唉,我也想快啊!可飼養班長偏偏給我套的是這匹老馬。它跑不動了啊!」 男青年憤憤地說:「媽的,知青怎麼能對知青這樣!」 張萌的目光起了變化,前方是一處緩坡,緩坡的雪上呈現著兩個巨大的黑字——「可恥」。那是寫在白紙上的,又潑了水,亮晶晶地凍了一層冰,與緩坡的雪結成一體。 男青年也發現了那兩個字,對張萌說:「你就當自己眼睛瞎了吧!」 張萌說:「我正是這樣。」 車老闆也說:「不像話!跑出這麼遠來造這種景致,何苦呢!」 男青年說:「他們返不了城,他們對我們有氣。」 馬車的一個輪子突然陷入坑中,那坑顯然是人為的,經過了偽裝,雪下戳出些樹枝柳條。 車老闆、張萌和男青年先後跳下車,查看車輪的情況。 男青年罵了起來:「太他媽的過分了!」 車老闆說:「哼!是那些知青壞小子幹的,我回去一定找他們算帳!」 說完,他揮鞭催馬,男青年和張萌從後拼力推。車輪終於滾出了陷坑,車輪從「可恥」二字碾過。冰雪上留下清晰的輪跡。 長途公共汽車站在望,車老闆喝住馬,脫下光板皮襖,轉身遞給張萌說:「姑娘,大爺看上你的這件大衣了,跟大爺換了吧!」 張萌睜大了眼睛,頗感意外地看著車老闆,車老闆又說:「你這一去,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了。連個念性都不想給大爺留下?快脫啊!」 張萌感動得熱淚盈眶…… 身邊撲通一聲,打斷了她的回憶;小玥抱著被子枕頭,蹦到了張萌的床上。 她問小玥:「怎麼又過來和媽睡了?」 「一個人睡不著!」 「那,不嫌我擠你了?」 「這床不是寬多了麼!」 小玥說完,她也從床頭櫃上抓起煙盒,吸起煙來。 張萌詫異地說:「你學會吸煙了?」 小玥滿不在乎地說:「什麼事兒不得學啊。」 張萌張張嘴,似欲批評,卻未說出口。 小玥噴出一口煙,說:「媽,我想知道他長得什麼樣兒。」 「誰?」 「還有誰,我親爸唄!」 張萌說:「這,我都不知他目前在這世界上哪個國家裡,怎麼辦得到?」 「我就不相信你沒有保留著他的照片!」 張萌猶豫了一下說:「衣櫃底層,有個小相冊。」 小玥蹦下床,找到了相冊,又蹦回床上,交給張萌。 張萌沒有接,她說:「這一本相冊裡,都是他的照片,你自己翻著看吧!」 小玥翻著:「小夥兒長得還挺帥氣呢!」張萌說:「不是什麼小夥兒,是你的親父親……」 小玥突然火了:「他娘的!」 張萌愕然地看著她。小玥將相冊往衣櫃那兒一拋,朝枕上一倒,怏怏地問:「要是我姥爺活著,能當上市里的頭頭吧?」 張萌說:「也許吧,不過那也早該退了。」 小玥憤憤地說:「那也是當過!我的命太他媽不好了!我本來應該是共產黨的正宗高幹的外孫女,是外國大資本家的女兒!這兩樣得意本來全該屬我的,如今卻一樣都和我不沾邊兒!」 張萌問:「沾邊兒又怎麼樣?」 「又怎麼樣?反正不會是現在這樣!哎,媽,你說,會不會有一天,從國外來了一位財大氣粗的小姐,找到我頭上,說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按照我們父親的遺囑,要把我接到國外去享福。並且,還分一半兒財產給我,咱們就估計是一億兩億的吧,就像有些電影裡那樣兒……」 張萌說:「你最好別做這種夢……」 「為什麼?從今往後我要天天做這種夢!」 張萌說:「當然,你要是願意,存在這樣的夢想也無妨。」 小玥問:「媽,你幹嗎非要把我的情緒搞壞呢?」 張萌猛地拉滅了燈:「睡覺!別跟我說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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