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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八


  張萌說:「你姥爺剛剛從被打倒的幹部中解放出來,你姥姥就病了。我雖然是獨生女,但當時已經下鄉了,就很難重新辦回城裡來了……」

  小玥問:「姥爺就不管你了?」

  「當然很想管。可是他不敢。你姥爺這個人,對上級唯命是從,一生膽小怕事,也正因為如此,平步青雲,官運亨通,從秘書而科長而處長而區委書記。如果丟了官,他就會覺得,活著沒有任何意義了。剛被解放,使他受寵若驚。為了顯示他的革命性,他多次在公開場合宣言——他將義不容辭地教育他的女兒,紮根邊疆一輩子,生做邊疆人,死做邊疆鬼。可他給我寫的信裡,講的就是另外一些內容了……」

  「講些什麼?」

  「說他唯一的遺憾,就是我已下鄉這件事了。說在這件事上,完全是我自己走錯了一步。說如果我的承受能力強一些,不邁出這一步,在城裡堅持泡到他解放後,留城就是順理成章的了。他鼓勵我自學高中課程,說中國總還是需要大學生的,說這是我唯一自救的途徑了。我聽了他的話,每天晚上,打著手電在被窩裡偷偷自學,結果受到了點名批判,批判我人在邊疆、心在城市……第一批工農兵學員只看政治表現,文化考試的成績只是參考,我連邊兒都沒沾上。一百三十多名知青,無記名投票,我只得了一票……那一票還是我壯著膽子,冒天下之大不韙,自己投了自己一票……」

  小玥同情地望著母親。

  張萌接著說:「我企圖通過正當競爭途徑返城的希望,徹底破滅了。那時你姥姥已確診為癌症,來日不多了。我白天想她,夜裡也想她,就像你曾經想我一樣……」

  小玥又有些哽咽了:「媽媽,別說了,我不再恨你了……」

  張萌搖搖頭說:「不,我要講給你聽。我從沒對任何一個人講過這些,現在,我終於可以對我自己的女兒講了。對你講了,媽媽也獲得了一份兒解脫啊!」

  小玥將頭偎在了母親胸前。

  張萌愛撫著她的頭髮,繼續說:「團機關的知青中,有一個小夥子是東北軍高級將領的後代。雖然是在『文革』時期,但統戰還是要講的。所以對他網開一面,允許他曲線返城,先從兵團知青變成插隊知青,然後再將戶口從市郊農村遷辦到城市。用今天的說法,是二次到位。他平時對我挺有好感,所以有一天我偷偷把他邀到荒僻的地方,跪在他面前,乞求他把我也帶走。往他面前一跪那一時刻,我覺得我自己將自己的自尊心和羞恥感撕碎了,踐踏在自己的腳下。他說不行,他說除非我是他的妻子,否則怎麼行呢?否則統戰政策怎麼能照顧到我的頭上呢?我說,我跟你結婚,我跟你結婚,我跟你結婚……」

  小玥仰起臉,張萌的淚水滴在女兒頭上。小玥用手替母親擦去腮上的淚。

  張萌繼續說:「這句話,我一連說了好幾遍……他還是一個勁兒搖頭。他說,我們都未滿二十五歲,按照當年兵團對知青的婚姻政策,未滿二十五歲,是絕不可能發給我們結婚證的。我急了。我當時什麼也不顧了。我說如果你還不討厭我,那就讓我事實上變成你的妻子吧!那樣你就可以證明,我已懷上你的孩子,想甩也沒法兒把我甩掉了!他愣愣地瞪著我,似乎一點兒也不明白我的意思。而我,就脫下大衣,鋪在一尺多厚的雪地上。接著,脫去了棉襖……在那個乾冷的夜裡,在那個月亮很大很圓的夜裡,在一個遠離連隊的荒僻的地方,為了返城,為了回到你姥姥身邊一盡獨生女的孝心……我把我自己……給了他……」

  小玥也流淚了:「媽媽,別講了,我聽不下去了,我太替你傷心了……」

  「是啊,一個母親,按理說是不該對女兒講這些的。何況你還是個女孩子。可是,你不會因為聽了這些就學壞,就替媽媽感到可恥,是嗎?」

  小玥噙淚搖著頭。

  張萌接著講下去:「過後,他問我後悔不?我說不。他就說,那我一定對你負責到底。他說如不能把我帶走,他也不走了。」

  小玥插了一句:「這麼說,他不壞?」

  張萌苦笑著搖頭說:「他遲早是要出國去繼承大宗遺產的。這一點已經有關統戰部門批准了。他不可能再把我帶到國外去,因為他國外的親戚,是絕不答應他有一個大陸妻子的。當他聲明,要離開兵團的不只是他一個人,是我和他兩個人的時候,全團大嘩,像發生了十二級地震。當年還真做得出來,勒令我到團醫院接受檢查——結果是我並沒懷孕。後來我就被看管起來了,不許我再和他接觸。有些人甚至懷疑我想返城想瘋了。

  幸而有一個看管我的北京女知青非常憐憫我,幾次夜裡偷偷將我放出來,去和他幽會。我們那時像跟誰賭氣似的,每一次幽會之後,我們都雙雙跪在雪地上,對天祈禱。女兒,你就是在我們的祈禱中,終於降臨的……」

  小玥仰望著母親笑了,張萌也笑了。

  張萌繼續講:「他不止一次到團衛生院去鬧,非說第一次化驗不可靠。人家沒轍,只好為媽媽進行第二次化驗,結果使化驗師們百思不得其解。」

  小玥說:「媽媽,想不到我還沒出生,就卷到這麼好玩兒的故事裡了……」

  「女兒,你今天聽了,只覺得好玩兒,可當年對於媽媽,卻一點兒也不好玩啊!我們雙雙離開兵團那一天,沒有一個人送我們……我的被子、大衣、棉襖甚至帽子和手套上,在頭一天夜裡,我睡著了的時候,都被偷偷用墨汁寫上了『可恥』、『逃兵』、『不要臉』、『知青敗類』等字句……媽媽終於達到了目的,可你姥姥不久也去了。那一年的年底你出生了,你三個月的時候,我和你爸爸辦了離婚手續,這是我們先前的約定。他出國前問我,怨不怨恨他?我說我感激他,我說的是真心話。他說,既然我感激他,那麼就要記住他的話,他不曾有過我這樣一個妻子,也不曾有過一個女兒。永遠不要對人提起我們曾有過的夫妻關係,永遠不要打聽他在這世界上的下落。我對天發誓,我會信守諾言的。你姥姥的去世,我為了回到她身邊而付出的代價,對你姥爺的感情和心理造成很大的衝擊,不久他也憂憂鬱鬱地病了。幾個月後一病不起,半年後也去世了。從此我在這世界上舉目無親,只有你這個女兒。在兵團,媽媽每月還有工資,而到了市郊農村,就變成了掙工分,幾乎完全沒有機械化的農活兒,比在兵團的時候可累多了。」

  在張萌講述的過程中,小玥跑到陽臺抓起雪,攥成一個個雪團,向四面投拋。

  張萌像意識到什麼似的緘口了。

  小玥說:「講啊。」

  張萌說:「不講了,我看我女兒也聽得夠有耐心的了!」

  她望向遠處,雪仍在紛紛揚揚地下著,遠處樓頂、屋頂一片潔白,樹木仿佛一叢叢銀色的珊瑚。

  張萌去疊被子,收拾床,小玥站在一旁瞧著,她忽然問:「你把我給了老鄉,你當年究竟是怎麼想的?」

  張萌停了手,看女兒一眼,誠實地說:「我想,我為返城付出了那麼多,結果落到了比兵團還不如的地步,太令人不甘心!再說,今後永遠靠我掙工分養活你的話,不但把我這一輩子耽誤了,也把你的一輩子耽誤了。不達目的,我誓不為人。」

  小玥又問:「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

  「聽來好像也有點兒為我著想的成分似的……」

  「是的。當然有為你著想的成分……」

  「聽我乾媽講,那個叫郝梅的大嬸兒,返城時帶著個沒爸爸的女兒?」

  張萌問:「你叫她什麼?」

  「大嬸兒啊!怎麼了?叫得不對?我們村兒裡都管四十多歲的女人叫大嬸兒……」

  「是啊,是到了該被你們這一代叫大嬸的年齡了。不過,你今後別這麼叫她,還是叫阿姨吧!」

  小玥說:「你還沒回答我問你的話呢!」

  張萌愣了愣,低聲說:「她是帶著個沒爸的女兒。」

  「你為什麼不能?」

  張萌不禁又看著女兒。

  小玥緊逼著問:「那你為什麼不能當年也帶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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