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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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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萌說:「其實我本想唱——新蓋的房,雪白的牆,屋裡掛著毛主席的像……」 韓德寶說:「那你為什麼不唱?我不就可以接——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了麼?」 張萌說:「就是成心讓你接不上來麼!」 韓德寶把酒一飲而盡,倒滿一杯,唱:「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將酒杯傳給老潘。 老潘唱:「走上這高高的興安嶺……」又將杯傳給小俊。 小俊:「嶺……」也「嶺」不上來了。 老潘說:「看在你是新娘的分兒上,我墊你一句——我瞭望南方……」 小俊絞盡腦汁地翻起眼睛:「方……」 老潘說:「也太難為你了。那就再墊你幾句——山下是茫茫的草原,那是我可愛的家鄉……」 小俊獲救似的唱了起來:「鄉親們啊,鄉親們……」 徐克撓腮幫子……想不出「們」該接什麼。 小俊趕緊接著唱:「黃家逼債,打死我爹爹!」 徐克唱:「天大地大……」 眾人大叫:「喝!喝!」 小俊瞪他一眼:「真笨!你倒是接爹親娘親啊!」 徐克說:「想是那麼想的,可舌頭一打彎兒……」 夜深了,韓德寶等陸續離去。 徐克夫妻二人躺在床上,悄言悄語地談心。 小俊說:「你不在乎我以前和別的男人……有過的事兒吧?」 徐克搖搖頭。 小俊不大相信:「你真的……這麼解放?」 徐克撫摸著她的肩膀:「不是解放不解放,我也闖蕩過,那好比人在江湖,有時候什麼事兒都得認、都得忍,沒法子,何況你又是女的。」 小俊說:「可我發誓。這次和那幫假冒攝製組的騙子,我絕對沒有!……我想我起碼也得為你……在乎一次啊!你不信?」 「我信……」 徐克說著流下了眼淚。 小俊有點著急:「你怎麼了?你還是……在乎……和我結婚,還是怪委屈的,是不?」 徐克說:「不、不是……這十年當中,我也用錢買過男人那點兒需要……有一個,從始至終,一句話都沒對我開口說,我問她什麼,不是搖頭,就是點頭,憑我怎麼擺佈她,就是一聲不吭。小俊,我雖然有一顆孝心,可並不像你想的……那麼好。我……我忘不了她當時那種眼神兒,和她那種表情……強裝笑顏的表情下,有一種對我這種有了點兒錢的男人……的憎恨……」 小俊將他的頭摟抱在懷裡,像寬慰一個懺悔的孩子似的說:「別太和自己較真兒了,也別太和自己過不去了,今後就好了,今後,你有我了……我要好好愛你,讓你覺得,你的老婆是一流的。」 她捧起他的臉,深情地吻他…… 8 韓德寶從徐克家出來,天已經傍晚。鉛灰色的雲密密地佈滿天空,好像要下雪,韓德寶身上熱乎乎的,徐克如願以償,他這個做大哥的,似乎比徐克本人還高興。 回到家中,打好一盆水,韓德寶把腳泡進去,非常舒適地拿起一張報紙看起來。 韓妻照例一邊織毛衣,一邊看什麼港臺言情錄像帶,電視屏幕上正放映到煽情情節,韓妻淚流滿面,顯然受到很深的感動。 她一邊被感動著,一邊罵:「你們男人都不是好東西,都一個德行,吃不著葡萄就說是酸的!」 韓德寶頭也不抬地說:「你這話又是從何說起?」 韓妻恨恨地:「從那個忘恩負義的男主角說起唄!」 韓德寶說:「那你就說他不是個好東西,別打擊面兒那麼寬!」 「打擊面兒寬?那不叫典型麼?不是從生活中來的麼?」韓妻掏出手絹兒,很響地擦鼻涕,擦眼淚,又說,「你也給我看看啊,好好受受教育!」 女兒從小房間走進來,拿著書,走到韓德寶跟前,問:「爸,九棵樹,栽十行,每行三棵。怎麼栽?」 韓德寶想了想,肯定地說:「沒法兒栽。別動這些用不著的腦筋,先把作業完成了。」 女兒說:「作業完成了。這是一道思考題,做出來了加十分呢!」 「唔?你們小學生的書上就有這種題啦?」 韓德寶接過書看了看,還給女兒說:「那就先睡吧,明天不是還小考麼?爸爸笨,一時也答不上來。得想想,明天早晨告訴你行麼?」女兒聽話地去了。 電視關了,韓妻也睡了。 韓德寶坐在桌前,在檯燈下,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地擺著九顆圍棋棋子。 張萌從徐克家一回到自己家,就坐在桌前,給郝梅寫信…… 「郝梅,你好。」她寫道,「今天,在德寶的主持下,徐克和一個叫小俊的姑娘結婚了。我和老潘也參加了他們的婚禮,算證婚人的角色吧。總共才我們五人,徐克不願大辦,這在我真沒想到。簡直可以說是一次悄悄舉行的婚禮,連喜字都沒貼。那姑娘挺好,我喜歡她的性格。相信你以後和她接觸,也會喜歡上她的…… 你一定覺得奇怪——為什麼在返城的最初幾年,我有意疏遠大家。儘量避免和大家來往、聯絡。而這幾年,又變得主動了?怎麼說呢,人誰不需要友情啊!尤其像你我這樣,已在世上沒了血緣至親的女人。尤其像我這樣,至今還是獨身的女人。這幾年,我的社會接觸面兒寬,認識的人多了,結交的人多了,可是,卻越發感覺到友情的難尋和可貴了。瀟灑的是外表的活法,孤獨的是自己的內心。我每天都看到那麼多互相利用的人際關係,在親親熱熱的背後,有時甚至不過只是赤裸裸的金錢關係、物質關係。友情正在我們的中間逸去,像嚴重的水土流失一樣。生活變得很精彩,生活也正變得很無奈,我像一頭想要尋找到某種溫馨的小群體的孤鹿,沒有友情感覺,也常常會像赤貧一樣威脅著人…… 我知道你們都很關心我的個人問題,礙於我的自尊心,不便當面問我罷了。我首先向你透露這個秘密,我已經有了未婚夫,是我們老闆的堂弟,一位副教授……你看,女人就是這麼怪,個人秘密無人透露都會覺得失落……」 而老潘從徐克家回來,收到了郝梅深入工廠以後寫來的第一封信。 老潘迫不及待地打開,郝梅那娟秀的字跡映入眼簾: 我一切都很好。工人們對我非常歡迎,願意和我交朋友,有什麼話都願意對我說。儘管我只能用筆和紙與他們交談……我有點兒掛心的是兒子,怕你放鬆了對他學習上的督促和管教。最近我常常反省,是不是我們由於先前那個芸芸的不幸夭折,對我們現在的芸芸有點兒太寵愛了呢?是不是由於我們自身經歷的坎坷和時命乖張,滋生了一種想從我們下一代的身上補償回什麼的心理呢?我可不希望培養出一個從小無憂無慮,似乎什麼滿足都是理所當然的事兒;而長大了卻認為這世界什麼都沒為他們準備齊全,因而只會抱怨乃至憎惡人生的人……小姐少爺型的一代,是對任何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最大的報應。而對一個窮國、一個在覺醒的民族,簡直無異於是報復…… 讀完信,老潘照例檢查兒子的功課。一邊檢查,一邊就發現了一個又一個的問題。 老潘教訓兒子:「你看看,這麼好的紙,你每張上畫一兩筆,就作廢了,這不等於是糟踏麼!」 兒子嘟嚷:「也不是花錢買的,是媽媽的朋友送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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