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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10

  徐克送走韓德寶,吃完早飯,整整儀容,就到賓館找王小嵩去了。

  徐克敲敲王小嵩那個房間的門,室內傳出王小嵩的聲音「請進!」徐克走進去,見王小嵩在打電話。

  王小嵩捂住話筒,小聲地說:「日本長途。」接著指指沙發,示意徐克坐下。

  王小嵩繼續打電話:「是,是,明白……我一定盡力從中斡旋……現在還很難說,因為還沒有正式接觸洽談議題,吳先生到香港去了,明天就回來……是,是,一定抓緊……」

  他接著嗯嗯啊啊了一陣,終於放下電話。

  他坐在床上,以親切的目光望著徐克微笑。

  徐克仰起臉不理他。

  王小嵩笑著說:「人沒太變,脾氣倒見長了!你幹嗎不問明個因由,就在電話裡罵我啊?而且聲音那麼大,讓宮本先生都聽見了。」

  徐克故意沒好氣地說:「怎麼?起了個日本名字,就覺得了不起了?罵不得了?」

  王小嵩說:「罵我,又來看我,好沒志氣。」

  徐克打斷他:「看你?我只認得一個王小嵩,不認得一個叫什麼宮本一雄的傢伙!我是來看另一位宮本先生的。」

  王小嵩說:「原來如此,另外一位宮本先生出去了,晚上才能回來哪!」

  徐克說:「我坐這兒等!」

  王小嵩說:「那,我也要出去了,你就自己坐這兒等吧!」他說著,起身佯裝往外走。

  徐克喝道:「你小子給我站住!」

  王小嵩轉過身,徐克已從沙發上起身了。

  他們仿佛要打架似的互相瞪視著。

  王小嵩輕輕吹起了口哨——吹的是當年在廣大知青中非常流行的《南京之歌》。

  徐克也吹了起來。

  良久,他們彼此望著,笑了,撲到了一起——不料徐克並未擁抱王小嵩,而是一彎腰將他扛了起來,摔在床上。

  王小嵩叫道:「好小子,跟我來這套!」

  他也一躍撲向徐克,兩人在房間裡較量起來。

  徐克又將王小嵩壓在床上,王小嵩的頭「咚」地撞在牆上。

  王小嵩大叫:「哎喲!」

  徐克說:「當年不服我,現在得服了吧?」

  王小嵩抱著頭,歪在床上呻吟不止。

  徐克嚇慌了,湊過去,輕輕推著他,不安地問:「小嵩,小嵩,別唬我……」

  王小嵩呻吟著:「我……眼前一片黑,天旋地轉的……」

  徐克急壞了:「這……要我扶你去醫務室麼?」

  王小嵩說:「我……怕是站不住了。」

  徐克信以為真:「怨我怨我!我背你……」

  他當真轉過身要背王小嵩,王小嵩重重朝他背上一壓,將他壓倒在地。王小嵩占了便宜似的笑了。

  徐克說:「你呀!你怎麼現在變得一點兒虧都不吃?撞了下頭,也值當耍陰謀詭計報復一下?」

  二人相互援手而起。

  王小嵩突然情不自禁地用一條手臂摟住徐克的脖子,和他頭抵著頭,低聲說:「我想你們呵!」

  徐克一動不動地說:「這我相信。當年我躲債闖深圳的時候,也很想你們。身邊沒有知心朋友,沒有哥們兒,甚至,在需要幫助的時候,都遇不到一個熱心腸的人,遇不到一個值得充分信賴的人,那一種背井離鄉的境況,那一種孤獨感,簡直都能把心理脆弱的人壓迫死。何況你又是在國外呢。」

  他們彼此注視著。

  王小嵩說:「很多同代人羡慕我,可我清楚,美國不是天堂,日本也不是……」

  王小嵩將手臂從徐克肩上放下,坐到沙發上。

  徐克說:「地上根本就沒有天堂,有的只不過是人間。到處的人,其實都是差不多的。」

  他也坐到了沙發上。

  王小嵩說:「天堂和地獄,都是人類的幻想,只有人間是真實的,介於兩種幻想之間。長大了才明白,在真實之間真實地活著,卻原來是最難的。」

  徐克問:「你是王小嵩,又是宮本一雄,哪一種自我感覺好?」

  王小嵩吸煙,苦笑:「我是王小嵩的時候,我覺得我多少還算是自己,我是宮本一雄的時候,我覺得我差不多已經不是我自己了。可我是前者的時候,我在別人眼裡是平庸的,我自己也常自卑。我是後者的時候,我在別人眼裡是有出息的,我自己也常沾沾自喜……宮本一雄,以前我從來也沒料到,有一天我竟會需要一個日本名字,來向別人也向自己證明什麼。」

  徐克理解地拍拍他的手背:「回來吧,咱不做官本一雄,咱還做王小嵩。」

  王小嵩搖搖頭:「我已經回……回不來了。」

  徐克:「我不明白……」

  王小嵩說:「我們這座城市,並不少一個王小嵩,正像東京並不多一個宮本一雄。」

  徐克說:「我還是不明白。」

  王小嵩繼續解釋:「回來將一無所有。一切,都得從頭開始,而在日本,我是高級雇員。」

  徐克說:「如果你願意,起碼可以在振慶的公司裡,也謀到一個相當於高級雇員的職位麼!」

  王小嵩搖搖頭:「比較而言,我倒寧願我的老闆不是我童年到青年時代的朋友。」

  徐克說:「在這一點上,我和你的看法恰恰相反。」

  王小嵩問:「那你怎麼不到他的公司去?」

  徐克說:「也不是沒產生這種念頭,當息爺總不是長久之計。可他那脾氣你還不知道?當了老闆也沒往好了改多少。如果某一天他也對我粗聲粗氣的,那我能受得了麼?」

  王小嵩說:「就是他整天對我相敬如賓,我也受不了。朋友有時候體現為一種很矯情的關係啊!」

  徐克咳了一聲,說:「我們怎麼背後議論起振慶來了?不說這些累人的話題了。快中午了,咱倆能不能共進午餐啊?」

  他以帶點請求意味的目光望著王小嵩。王小嵩略一猶豫,接著爽快地答應:「好哇!」

  徐克說:「知道你忙,但是這點兒榮幸應該給我……」他看了下表,又問:「有水麼?我想先洗個澡,三天沒洗了,渾身發緊。」

  王小嵩說:「有,我給你放水去。」

  王小嵩放罷水從洗澡間出來,見徐克已脫得只著褲衩了——他發現徐克胸前、肩頭有兩處刀疤。

  王小嵩問:「這又是什麼人的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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