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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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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 所謂命運的普通內容,對普通的人們而言,乃是社會性的,時代性的。又一個十年過去之後,吳振慶、王小嵩、郝梅、張萌……他們的人生都發生了魔方似的變化。命運對於中國人,似乎不再是神秘的不可抗力,而是可以拆卸也可以重新組裝的東西了。 如今,穿西服、打領帶、梳大背頭、儼然一位大亨的吳振慶,已是興北公司的總經理,為了和這地位相稱,他的肚子也凸起來了。他的辦公室擺設很闊氣,一切都是新的,連造型古典的架式電話也被他手下人擦得熠熠發光。他端著漂亮「小秘」沖的咖啡,漫不經心地啜飲著,腦子裡盤算著下一步棋怎麼走,才能在即將開始的和外商的談判中佔有主動,讓談判朝著自己希望的方向發展。 門輕輕被推開,一個小夥子拿著幾頁紙走進來,彬彬有禮地呈在吳振慶面前。吳振慶只略掃那麼幾眼,當下便火了,口氣很硬地說:「贊助方面的事不要找我,找公關主任批!」小夥子順從地應了聲「是」,便腳步輕輕地退了出去。 按說,作為一個下屬,小夥子的行為無可挑剔。而也許正是這點使吳老闆心裡很不舒服。他自己也奇怪,為什麼總是對這些大學生、研究生發火,難道僅僅是因為他雖然做了他們的老闆,可依然只是一個受過初中文化教育的人而產生的嫉妒麼? 吳振慶的心裡亂糟糟的,本來已經和日本的崎丸公司說好,今天日方老闆前來和中方老闆直接見面,就雙方合作生產條形碼收款機一事進行洽談。但忽然之間,日方又改變了主意,老闆自己不來而只派了一個全權代表,這對談判會不會有影響呢?吳振慶已經跟市里有關領導彙報,說來的是日本的大老闆,而且按接待大老闆的規格在高級賓館定了房間。不料日方又臨時改變了主意…… 門又被輕輕推開,這回進來的是女秘書小高,一個受過高等教育,又年輕又漂亮又時髦的女性。小高用甜甜的、柔美的聲音提醒吳振慶:「經理,您該去機場了。車已經在樓下等著了。」 興北公司的樓前停著一輛「林肯」。吳振慶走下臺階。順手從臺階兩側擺著的花盆上摘了一朵花,別在扣眼裡。回頭的刹那,他發現跟在身後的小高在竊笑,不由得不舒服:「笑什麼?」小高由於深受老闆信任,再加上自己年輕漂亮,所以有時候和老闆說話口無遮攔,她笑道:「有點兒冒傻氣!」 「是麼?」吳老闆很順從地摘下花,遞給小高,「那你戴吧。不然這朵花該傷心了。」 小高接過花戴在胸前,吳振慶才發現她仍舊穿著公司的制服:「怎麼不換一身漂亮的?」吳老闆一臉不悅。因為他剛才叮囑過小高,今天接外商可以打扮一下。 小高不慌不忙地說:「我認為還是穿咱們公司的制服好。我喜歡咱們的制服裙,端莊大方,再說,也能間接向對方體現我們員工的職業意識……」 這正是小高厲害的地方,善於讓老闆知道她處處為公司著想。 吳振慶坐在寬大舒適的林肯車裡,眯著眼想心事,坐在後排座位的小高也在想心事。 實際上,小高對她的這位老闆是打心眼裡尊敬的。否則,也不會那樣盡心盡職地給公司賣命了。可最近,公司的說法也很多,說公司的名氣越來越響,資金越滾越厚,老闆的脾氣也越來越大了。她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這點告訴老闆。他們這一代人,經歷了三年困難時期,經歷了「文革」,經歷了上山下鄉,失去了考大學的機會,失去了戀愛季節,總之失去了很多,很讓人同情,可也挺讓人尊敬。但一旦他們闊起來,照樣會變得頤指氣使,得意忘形,真讓人失望。 小高不禁心裡暗暗歎了口氣。 而吳振慶琢磨的卻是很快就要進行的談判。車開到郊區公路上時,吳振慶忽然喝道:「停!」 小高一愣:「怎麼?」 吳振慶開開車門走下來,看著小高一臉驚異之色,不由得笑了:「沒什麼。日本方面派一名代表來,我幹嗎還親自到機場去接?我這中國老闆也太賤了吧?小高,你去接,禮節上就夠了。我不能給他們這麼大面子,防止小日本兒在我們面前趾高氣揚,擺出不可一世的架式來……」 小高點頭:「也是。可你怎麼回去?」 吳振慶友好地摸摸小高的頭,說:「別管我了,反正我能回去就是。」剛要邁步,又想起了什麼,拉開車門沖坐入車裡的小高喊:「記住十六個字——落落大方,彬彬有禮,不卑不亢,不親不疏……」 半小時後,吳振慶已從郊區公路打的回到公司,並且通知屬下到樓上圓桌會議室開會。 他就是這麼個人,雷厲風行,不講情面。雖然只受過初中教育,但多年來失學、插隊、返城、失業、找事兒,能經歷的幾乎都經歷了,和那些只會吸煙、喝茶、看報、讀報的官僚老爺們比,有本質的區別。雖然經常對大學生、研究生這類人發火,但在公司裡實際重用的卻是這些人。並且,職工們的福利待遇搞得很好,公司發展了,也總是盡可能在物質上體現對職工們的關懷。 樓上圓桌會議室已坐滿了人,大多是年輕人。吳振慶大步流星地踏入會議室,掃視了一圈正襟危坐的人,說出的話不覺就有了嘲諷的意味:「謔,都坐著啊?一個個都像董事似的,你們以為這是開董事會啊?」 眾人面面相覷,欲紛紛站起…… 吳振慶作著手勢:「都坐著吧坐著吧!你們嘛,都是公司的精英,也可以說都是公司的主人。我哪,不過是大公僕。主人們坐著,公僕站著,理當的……」 他的話中,嘲諷和自嘲的苦味更重了。他吸著一支煙,又說:「諸位主人都知道,今天,我們日本方面的、未來的合作夥伴,即將光臨了。為了結識上這位夥伴,為了達成最後的合作,我曾三次帶人前往日本,花了公司幾萬美元。在一份份厚禮的感召下,對方的老闆終於接受我們的誠意邀請,信誓旦旦地保證一定親自來對我們的經濟實力進行考察,並簽署共同開發條形碼收款機的合作意向書。可是,即將光臨的,卻不是對方的老闆本人,而是一位代表了。這究竟意味著什麼呢?起碼意味著如下內容:一、對方的誠意,與我們的誠意相比,是打了折扣的。如果說我們抱著十分的誠意,那麼,也許對方至多只有五六分誠意。二、對方在向我們擺架子。我們希望達成合作的主動性和迫切性。也許恰恰應了我們中國人那句話——上趕著不是買賣。三、如果我們的主動性顯得過於迫切,那麼,等於我們在這種合作關係中,首先承認了對方確實是老大,我們確實是老二。對方就會更加擺出老大在老二面前那種矜持姿態。如果我們仍顯得再弱了點兒,對方必將提高他們的合作條件。事實上怎樣呢?事實上,我們和對方的經濟實力不分上下,旗鼓相當。綜上所述,我決定不親自到機場去接他們了。我要求,我們的一切人,對待我們即將光臨的遠道客人,以十六個字為原則——落落大方,彬彬有禮,不卑不亢,不親不疏。誰,如果在小日本兒面前顯出一副低三下四、攀附巴結的奴婢相,有失本公司尊嚴,可別怪我不客氣!」 眾人不禁熱烈鼓掌…… 2 全權代表是王小嵩,他現在還有一個日本名字「宮本一雄」。而此時,他是作為宮本家未來的女婿、崎丸公司的高級雇員,作為崎丸公司總裁宮本健太郎的心腹來摸吳振慶的底牌的。 豪華的「林肯」緩緩開到「興北」樓前…… 小高在前,王小嵩和未來的內弟宮本達夫坐在後排。此時此刻,王小嵩的心情之複雜不亞于吳振慶。飽經風霜的面龐毫無表情,很難再從他臉上找到當年的溫良,卻讓人感覺到一種深不可測的城府和老練。而他未來的內弟,則是個涉世未深、一股傲氣的日本青年。 車駛進這樣一條不起眼的小巷,宮本達夫臉上不加掩飾地浮起不屑的神色,用很流利的中國話說:「一家體面的公司,怎麼可以把總部設在這樣的小街道?」 小高回過頭來,微微一笑,說:「宮本先生,據我所知,日本目前名揚世界的大公司,也都是從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的日本廢墟上建立起來的。與你們當年相比,我們現在的條件很不錯了。何況,我們正在籌建『興北』總部大廈。最遲後年,我們希望在十四層總部大廈接待貴公司的總裁宮本健太郎先生……」 她說完,下車替他們開了車門,引導他們踏上臺階…… 兩名臨時的禮儀小姐用日語說:「先生們,請……」 宮本打量她們,她們目不旁視,使宮本感到幾分詫異…… 他們進入樓內…… 兩名年輕人用日語說:「先生們,請……」 他們也目不旁視,不苟言笑…… 「先生們,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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