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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去你媽的!」吳振慶使了一個「斜背」的招數,將趙小濤摔倒在地。

  他瞪著趙小濤似乎覺得奇怪,奇怪趙小濤怎麼那麼容易地就被他摔倒了。「哼,原來是這樣一個英雄!一手格鬥都沒學過!」他拿起掃帚,又掃起來。

  他掃了一段路,似乎更覺奇怪,回望趙小濤。

  趙小濤在原地掙扎不起。他猶豫一下,走了回去,一直走到趙小濤跟前,研究地看著趙小濤。

  趙小濤的一條腿好像斷了,僵伸著,起不來。吳振慶向他伸出了一隻手,趙小濤視而不見。

  吳振慶將他扶了起來,不安地說:「我……我也沒使多大勁啊,要不要我背你上醫院去看看?」

  趙小濤瞪著他,一副忍受侮辱的樣子。

  趙小濤緩緩拉起了右褲筒——原來膝蓋以下是假肢。

  趙小濤竭力保持尊嚴地說:「如果我不是被戰爭弄成這個樣子,你根本不是我的對手。」

  吳振慶一時感到羞慚不已。

  趙小濤轉身走了。

  吳振慶怔怔地望著他的背影,忽然追上他,攔住他。

  趙小濤說:「還想再把我摔倒一次?這一次你可休想像剛才那麼容易!」

  吳振慶說:「你聽著,我從不打算騙取她對我的好感,更沒打算強迫她愛我。我並不像你說的是個卑鄙之徒。如果你真的失去了她,那肯定是你自己的過錯。」

  趙小濤似明白似不明白地聽著。

  吳振慶說完轉身便走,走了幾步,又回頭望著趙小濤說:「如果你現在就已經覺得自己是一個毫無希望的失戀者,那我也沒什麼辦法,只能向你免費提供一個古老的偏方——時間,加上別的女人。」

  趙小濤若有所思地望著他走回原地,拿起掃帚,繼續掃起來……

  7

  張萌來到晚報社,走入她的辦公室。這是一套裡外間相通的辦公室,外間空無一人,而里間很多人在議論紛紛。

  她的辦公桌在外間,她輕輕走過去,放下包。拿起一篇稿子準備開始工作。這時,她聽到里間的議論之聲:「你們猜,總編不但把我的稿子駁回來了,還對我怎麼說?——你要認真研究研究她寫的稿子的角度,要好好學學她的文筆……研究研究!我當記者時候,她還不知道在哪兒幹什麼哪!」

  顯然的,張萌並沒有明白是在議論她,似乎也習以為常了,用紅筆勾畫著稿子。

  「人家是有背景的嘛!沒有背景,初來乍到的,主編會把她當個人物似的敬著?」

  「背景?你,我,他,誰沒點兒背景?沒點兒背景能混到這兒來?」

  「都有背景,那就比誰的背景大了。人家是政協副主席介紹來的,沒見她玻璃板底下,還壓著那老頭子夫婦倆寄給她的生日賀卡麼?」

  「聽說,她在和他們的兒子談戀愛?」

  「三十多歲的老姑娘了,肯定的,戀也不會是純潔的初戀。誰知道她在北大荒戀過多少次了!」

  「攀高枝唄!攀不上實權派的公子,攀個前朝元老的公子也行啊!」

  「看,看,你們看,昨天的報又上了好大一篇,而我們的稿子一篇篇被往下撤!這樣下去可不行!」

  張萌終於聽出是在議論自己,她掀起玻璃板,抽出生日賀卡,放入了抽屜。

  「不行又怎麼樣?什麼叫水平?哪兒有個標準?還不全憑主編一個人的感覺?」

  「我聽說,打算提升她當社會調查組組長哪!」

  「我看主編的感覺出了問題,你沒發現主編一瞧見她,兩眼就放光麼?像………」

  「像貓見了耗子!」

  「這比喻不恰當,應該說像耗子見了奶油蛋糕!」

  「就她?別看現在還有點兒姿色,再過兩三年就得削價處理啦!」

  一陣笑聲……

  張萌猛地站了起來。氣得渾身發抖,憤怒地望著里間……

  一個比她年輕的穿著時髦的女記者從里間走出,看見她一怔,故意大聲通報里間:「哎呀張姐,你今天怎麼遲到了?我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張萌又隱忍地坐下,繼續改稿子。

  年輕的女記者問:「你……剛來吧?」

  里間一片肅靜,仿佛無人一樣。

  張萌不予理睬,繼續改稿。然而她的手在抖,弄翻了紅墨水瓶,紅墨水淌了一桌子,浸濕了稿子。

  張萌措手不及地擦桌上的紅墨水,結果上衣也被染紅了一片。

  一名男同事推門進來:「小張,主編叫你到他辦公室去一下。」

  張萌站起來,走進主編辦公室。

  戴眼鏡的老主編一看就是一位正派人,顯然剛才那些議論盡是些誹謗,他招呼張萌,指著椅子說:「坐……」

  張萌坐下。

  主編問:「喝茶不?」張萌搖頭。

  主編將一篇稿子遞給她:「這篇稿子我看了,寫得不錯,我真認為寫得不錯。可是,近幾期上不了啦,不是稿子本身有什麼不妥,而是因為……你最近上稿挺多,有些同事心理不大平衡……所以嘛……怎麼說呢,這叫『間接侵略』……你上稿量多,豈不就等於侵略了別人麼……不知我把意思說明白了沒有?」

  張萌說:「您說明白了……我懂了……」

  主編說:「也許,你自己也聽到了一些議論。如果真聽到了呢,就姑妄聽之吧。某些議論是免不了的,哪個單位的情況都大同小異,以自己的涵養對待吧。」

  「我什麼議論也沒聽到過。」張萌站了起來,「如果沒有別的事兒,我回去改稿子去了。」

  「別急,還沒談正題哪。」

  張萌又坐下來。

  主編吸煙,措辭艱難地說:「事情是這樣的,咱們報社有一位老同志……當然囉,當年並不老,很年輕,現在老了……」

  電話響,主編接電話:「唔,對,是我,明白,明白,會照上級的指示辦的。」

  張萌猜測地望著他。

  主編放下電話,問:「我剛才說到哪兒了?」

  張萌說:「咱們報社有一位老同志,當年並不老,現在老了。」

  「對,是說到這兒了。聽我往下說,這位當年很年輕而現在老了的老同志,當年是被迫離開報社的。直說吧,是被開除出新聞界的,現在呢,證明當年那樣做對人家是不公平的,是冤枉的,所以呢,應該給人家落實政策,恢復人家記者資格……快六十了,即使平反了,恢復了資格,也幹不了幾年。但是咱們不能因此就不給人家落實政策了,對不對?」

  張萌不解地看看主編,說:「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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