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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小姨從手腕上捋下了用皮筋兒套在手腕的鑰匙,放在他手上說:「打開……」

  王小嵩打開了鐵盒——裡面空蕩蕩的,只有一張疊起來的、已經發黃的報紙。上面,是一顆黑紐扣,帶著一截線……

  小姨說:「你母親說得對。一個男人愛不愛一個女人,只有這個女人心裡最清楚……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後來半個月內就沒停過。我見他衣服上缺扣子,就翻出一顆給他釘,剛釘上幾針,外面就敲起了鑼,就有人喊:『抗洪的馬上出發了,車一刻不等啊!』他一把扯下扣子就走了……一去就再沒回來。」

  小姨向王小嵩伸出一隻手。

  王小嵩將紐扣取出放在小姨手心。

  小姨瞧著,緩緩攥住了手。

  王小嵩又取出報紙放在被子上……報紙上有一張男人的遺照,一行醒目標題:共產黨員以身堵壩,壯烈獻身。

  小姨說:「多少年來,各種各樣的人,總想從我口中問明白……我一個字也沒吐露過……如今,再沒人問我了。倒非常……想對什麼人……說明白……都隱瞞了那麼多年了……我也不知自己……這是怎麼了。」

  小姨的手撫摸著男人的遺像……

  她說:「這顆扣子,我留下……你把報紙帶回北京,把我告訴你的告訴秀秀……讓孩子心裡也明白。」

  王小嵩哭了:「小姨,我明天帶你回哈爾濱……我媽媽非常非常想你啊。」

  小姨說:「哈爾濱……我也想你們全家啊,明天嗎?」

  王小嵩點頭:「是的,明天……」

  「好,我去……別忘了……帶上那籃子雞蛋。」

  夜晚。

  月光灑入宅內。王小嵩坐在高腿方凳上,握著小姨的一隻手。

  農村女人的呼喚聲:「三丫!三丫!」

  農村女孩的應答聲:「哎!幹啥呀?」

  「去把你爸找回來!」

  「他在哪兒呀?」

  「在老張家打紙牌哪!」

  「我不去!他家狗一見我就咬。」

  「快去!死丫頭!支使不動你了是不是?就說豬拱開圈門了,跑丟了!」

  接著是一陣農村女人喚豬的聲音。

  小姨睜開了眼睛說:「聽見了嗎?」

  「聽見了……」

  「活著,多好哇……」

  王小嵩說:「小姨,你要對自己的病,有點兒信心。」

  小姨苦笑:「我是不想再拖累鄉親們了。」

  「小姨,別這麼想……」

  斯時月光如水,灑入屋內。小姨問:「今晚,月亮怎樣?」

  王小嵩起身走到窗前望月。

  「圓嗎?」

  「圓。」

  「大嗎?」

  「大。」

  「自從我病倒,躺在床上,晚上就只能見到月光,見不著月亮了……」

  王小嵩走回到了床邊,複坐在凳上。

  小姨說:「我喜歡月亮,從小望見又圓又大的月亮,我心裡就什麼都不怕了,也不怕死了。我覺得月亮像個好女人,它對世上的一切命運不濟的女人,都是憐憫的。它望著我,我覺得它對我是那麼的親。我望著它,又覺得我對它是那麼親。從小死了娘,我覺得月亮就像娘一樣……」

  王小嵩不知說什麼好,只有默默地攥起小姨的手。

  小姨說:「村上老輩人們傳下來一種說法,說如果人,能望著月亮斷命,死後那魂,就會升到月亮裡去,和嫦娥作伴……你信嗎?」

  王小嵩搖頭。

  「可我信。從前也不信,自從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不知為什麼,就信了。」

  王小嵩說:「我信,小姨開始信的,我就開始信。」

  小姨苦笑了:「對要死的人,靈魂那些說法,信,總歸比不信是個安慰,對不?」

  「對……」他不知心裡在怎麼想,目光四望,最後落在了屋角的一卷席上。

  小姨說:「從小,一到晚上,只要有月亮,我就坐在門檻上望它一望,望老半天,哪怕冬天,有時也那樣。你說我這人,是不是有點怪呢?」

  王小嵩說:「小姨,你先好好兒躺著,今晚,我能讓你望見月亮。」

  小姨又苦笑:「瞧我小嵩能的,月亮,又不是畫的,它不在窗上露臉兒,你還能把它移到窗上不成?」

  王小嵩問:「小姨,家裡還有多餘的被褥嗎?」

  「有,在那大箱子裡,是小秀的。」

  「小姨,你等著……」

  一塊席鋪在院子裡,席上鋪著褥子,擺著枕頭。

  屋裡,王小嵩將小姨托抱了起來,向外走去。

  王小嵩跪下,將小姨放在席上。

  放好後他說:「小姨,你這不就能望見月亮了嗎?」

  夜空繁星燦爛,月大如盆。

  小姨仰望著,自語:「月亮,又見著你了。」

  王小嵩抱著被子出來,蓋在小姨身上。

  他見小姨臉上淌下了一行淚。

  小姨朝他伸出手。

  他跪在小姨身旁,握住了小姨的手。

  小姨說:「箱子裡,有一些剪紙,是要寄給小秀的,就不寄了,你替我給她捎去吧。她來信說,她們大學裡的老師和同學,都喜歡她帶去的剪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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