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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徐克歉意地笑了笑:「我這人你還不知道?就是不愛寫信。」

  王小嵩說:「你們去送我那一次如果也算上,可以說是兩次。」

  徐克更正說:「那一次不能算。沒見上面,只聽到聲音,哪能算?」

  韓德寶說:「要不算,我倆也只見過一次。」

  徐克說:「想想好像一場夢,咱們今天才算聚齊在一塊兒。」他腰間的BP機響了,他取下看看,說:「有人呼我,我去去就來。」

  吳振慶說:「倒是我和小嵩這九年多見了一面,那次我探家,正巧你也從大學探家,記得嗎?」

  「記得,因為我母親病了,三年大學期間,我只探了那一次家。」

  吳振慶:「我那一次探家,成了勤務員,先是幫小嵩把他母親送進醫院,緊接著又幫徐克他父親,把徐克母親送進了醫院。」

  韓德寶問:「徐克母親就是那次去世的吧?」

  吳振慶點點頭。

  徐克回來,落座說:「吃啊,吃啊,別光說不動筷子啊!」

  BP機又響。

  徐克取看,嘟噥一聲:「他媽的。」又欲起身離去。

  吳振慶將他扯坐了下去:「你不理它,它能咬你一口不?」

  徐克只好乖乖坐下了。

  BP機響個不停。

  吳振慶將筷子往桌上輕輕一拍,不悅地:「你能不能讓你那玩意兒不出動靜啊?」

  徐克說:「你不讓我去打電話,它可不就還響唄,要不我買它佩在身上幹什麼?」

  吳振慶笑了,像小時候那樣,在徐克頭上摩挲了一下:「去吧去吧,別誤了你什麼大事。」

  三人笑望徐克離去。

  韓德寶說:「小嵩,你父親怎麼去世的?幾次去看大嬸,我想問,都沒敢深問。怎麼原來按烈士對待,現在又不按了?如果真處理得不合理,我可以幫你找找有關政府部門,去封信問問。」

  王小嵩說:「那時他在四川,單位分成兩大派,有一派攔了一輛車,全副武裝地去攻打另一派,可司機恰恰是另一派的,按當年看,表現得相當英勇壯烈,把車直沖著山崖開下去,還喊了一句令人崇敬的口號。結果和全車人同歸於盡,我父親也在車上……」

  韓德寶問:「你父親是哪一派的?」

  「哪一派也不是。他衣兜裡揣著火車票,他是接到家裡的電報,著急回家看我母親,搭上了一輛不該搭的車……兩派當年爭著把他算成烈士……要不上大學哪能輪到我呢?」

  吳振慶說:「一提起文化大革命,都光說紅衛兵如何如何,仿佛天翻地覆慨而慷,全是紅衛兵在發狂。大中小學生當年全加起來有多少?不過就幾千萬麼,可全中國當年有八億人。」

  徐克回來落座。

  吳振慶又摩挲了他的頭一下說:「從現在開始,你老老實實坐下說會兒話。你那玩意再鬧動靜,我可給你摔了!」

  徐克說:「再不會響了,我把電池拿出來了……你看,我一離開,你們又光說,吃啊!服務員,啤酒杯別都讓我們空著啊!」

  女服務員斟酒時,吳振慶問王小嵩:「這次回來,公事私事?」

  「私事……」

  吳振慶又問:「純粹私事?」

  王小嵩點頭:「我當年那個小姨你們都還記得吧?她病了,癌症,自從她當年離開我家,我就再沒見過她。可也一直忘不了我有過這麼一個小姨,所以我無論如何得去看看她。」

  徐克說:「可惜我這一陣子生意太忙,要不我一定陪你一塊兒去。」

  吳振慶說:「沒用的話你還說它幹什麼!」

  徐克說:「小嵩,你這次往返的一切路費,我承擔了,包括你去看你小姨的路費。」

  韓德寶說:「這話有用!這話有用!」

  吳振慶說:「來來來,咱們為徐克這句話幹一杯。」

  四杯相撞,各自飲了一口。

  王小嵩繼續說:「另外,我還要找到一個人,一個女孩兒,當年是女孩兒,現在也不能說是女孩兒了,也該二十幾歲了。」

  吳振慶等三人望著他。他說:「我後來調去的那個連隊,才有三十幾個知青,排長是老高三的。對我們每個知青都很好。他看過很多書,記憶力也好,我們那時都感到生活太寂寞了,有人抱了一隻小鷹養在大宿舍裡,我們常常把老鄉家裡的小貓小狗抱到宿舍,看著鷹和它們鬥,尋求點兒刺激。結果鷹把老鄉最喜歡的一隻小狗眼睛啄瞎了。晚上我們還打著手電,四處扒老鄉的房檐兒,掏麻雀喂鷹。後來,犯了眾怒,老鄉就聯合起來,告到連部。說連裡要是不嚴厲處分,他們就要教訓我們知青。排長把我們全保下來了,每晚八點以後,除了上夜班的,不許我們離開宿舍。從那一天開始,他就給我們講故事,一直講到第二年冬天,還有許多故事要講。他簡直就成了我們的『一千零一夜』。我們炸山採石修公路的時候,他親自排除啞炮,被炸死了。那年我又混為班長了。他臨咽氣,拉住我的手,囑咐我:他箱子裡有一個白樺樹皮做的燈,叫我一定要替他交給他妹妹……」

  吳振慶等肅然……

  「這麼多年了,我把那白樺樹皮燈罩,從北大荒帶到上海大學裡,又從上海帶到北京。這次,從北京帶回來了……不找到他妹妹,我就不回北京。」

  吳振慶指著韓德寶說:「這事兒得他幫你。」

  韓德寶問:「你有他家的地址嗎?」

  王小嵩搖頭說:「他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他下鄉前父親去世了。他母親帶著他妹妹改嫁了。嫁給什麼人了,搬哪兒住去了,連他自己活著的時候也不知道。別人寫家信,他也寫,寫了卻不知往哪兒寄,都是寫給他妹妹林冬冬的,一共四十六封,都壓在他箱子裡。現在都一捆兒一捆兒保存在我這兒。」

  韓德寶說:「這就有點兒難找了。我明天又出差。這樣吧,我一會兒給你寫個條兒,你先找我的一個同事,也是咱們兵團的,他肯定會幫你。」

  「最後一件事。」王小嵩慢慢地說,「我得去看一眼郝梅的骨灰盒。」

  吳振慶等面面相覷。

  吳振慶問:「這麼多年了,你心裡還有她?」

  王小嵩無言勝有言。

  吳振慶又問:「那你畢業後為什麼要跟別人結婚呢?」

  「我給她寫過二十幾封信,她只回過我一封信,信上說,我在她心目中,只能永遠是『哥』……」

  吳振慶說:「算了吧!她父母回老家定居去了,把她的骨灰盒也帶走了,你哪兒去看?」

  徐克說:「就是。當年的感情,該淡化的,得淡化。該忘的,也得忘。」

  王小嵩說:「後來我明白了,她可能是不願因她的戶口問題而拖累我。」

  吳振慶說:「明白這一點就好,她那樣的姑娘,能做出拖累別人的決定麼?再說當年,誰又能想到有大返城這一天呢?」

  王小嵩默默轉動酒杯,忽然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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