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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他們氣喘吁吁在另一條馬路口站住——郝梅閉著雙眼胸脯起伏著,身體向後一傾,靠在王小嵩胸前。而頭向後一仰,擔在了王小嵩的肩上——她的嘴唇幾乎觸在王小嵩臉頰上。

  王小嵩意外地呆立著。

  這情形會使人們憶起《保爾·柯察金》這部蘇聯影片中,保爾和冬妮婭賽跑後的情形——近處有大字報專欄,火藥味兒十足的標語,遠處有陣陣口號聲、廣播批判聲,「要是革命就站過來,要是不革命就滾他媽的蛋」的歌聲……

  他們之間不由自主的這一種純潔的親昵,與周圍的時空是那麼的不協調。

  郝梅說:「我都喘不上氣兒來了。」

  王小嵩情不自禁地用雙手攬住了郝梅的腰肢。

  郝梅說:「要是什麼聲音都聽不到,該多好哇。」

  仿佛專和她的話作對,近乎喊叫的廣播聲突起:「前區委書記張爾泰,一貫執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長期與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分庭抗禮。今天,終於被廣大革命群眾拉下馬,揪出來遊街示眾了!」

  王小嵩手從郝梅腰間放下。郝梅身體也立刻脫離了他胸前。

  一輛被語錄牌標語牌四面遮擋得像裝甲車似的「遊斗車」,緩緩出現在街口。車上的被游鬥者戴著高帽,彎著腰,掛著牌子。他們注視著那輛車駛過。

  王小嵩發現郝梅神色異樣,問:「你怎麼了?」

  「……」

  「你……認識的人?」

  郝梅猛省地說:「那是張萌她父親呀!……我經常到她家去……不會認錯!再說牌子上也寫得清清楚楚……她家離這兒不遠。」

  「那,咱們快到她家看看她去。」郝梅點頭。

  一輛卡車停在張萌家的街口,戴袖標的人們正在從她家裡往外搬東西。

  王小嵩、郝梅隱在觀望者中,不敢貿然上前……

  那些人將東西裝上車,也上了車。車開走後,人們漸散。

  王小嵩輕輕地對郝梅說:「把袖標摘下來,別讓看見的人把我們當成紅衛兵中的同情者。」

  兩人摘下袖標,揣入兜裡,迅速跑入張萌家。

  一片抄查過的淩亂情形。

  幾個房間都貼了封條,只有一扇門沒封,他們輕輕走過去,郝梅踩到了什麼,險些滑倒,幸被王小嵩扶住——腳下是一條金魚。

  王小嵩用腳尖將魚撥開。

  郝梅基督徒犯了天條似的不安:「哎呀!它被我踩死了。」

  「它早已經死了!」張萌出現在那扇沒封的門外,也就是她的小房間的門外。她的話冷冰冰的,表情也那樣。

  兩人這才發現,地上不止一條金魚,還有幾條。有的還在動腮。一地魚缸的玻璃碎片。

  張萌說:「他們說——你家還養兩缸金魚。就把魚缸捧起來摔碎了。」

  郝梅蹲下,從地上撿起一條仍苟活的金魚,望著張萌:「這一條還活著。快找個能盛水的東西,救它一命!」

  張萌說:「誰對我發善心?」

  郝梅手托那條金魚,轉目四顧,見臉盆中還有半盆水,將金魚放入了臉盆。

  張萌說:「盆裡兌了藥水兒。我大爺在國外。他們懷疑我父親裡通外國,用盆裡的水泡過信件。」

  魚在盆裡扭動,似乎比干在地上更加痛苦。郝梅不忍地立刻轉過了臉。

  王小嵩蹲下撿地上的碎玻璃。

  張萌說:「你別撿。興許一會兒還來一批人,紮了他們的腳才好!」

  她臉上浮出一種怪異的冷笑。

  碎玻璃又從王小嵩手中落到地上——他緩緩站著,望著張萌一時不知再說什麼。

  郝梅問:「你媽媽呢?」

  「她也在婦聯挨批判呢。」

  郝梅不禁和王小嵩對視一眼。

  張萌冷冷地問:「你們來幹什麼?」

  「我們在街上看見……」

  王小嵩趕快攔住:「別說了……」

  張萌說:「說吧,看見了游鬥我父親的情形是不是?從現在起,已經沒有什麼事情能使我感到震驚了。」

  郝梅說:「張萌,先到我家去住幾天吧!我爸爸媽媽一向挺喜歡你的,絕不會歧視你。」

  「你爸爸媽媽從前喜歡我,那也許因為,我從前是區委書記的女兒,而現在我是『走資派』的女兒了。」

  郝梅善意遭拒也不禁睖睜無言。

  王小嵩不平地說:「張萌,你怎麼詆毀她的一番好意呢?你這麼說太……太……」

  張萌說:「太不厚道、太不盡人情、太不識好歹、太不公正了是不是?可什麼叫公正呢?」她將目光移向郝梅,「你知道麼?我父親的罪狀之一,就是在城建方面,重用你父親那位資產階級出身的工程師。也許明天你父親就是我父親的陪鬥人。」

  她們彼此對視著。

  郝梅眼中湧出了淚,她猛轉身跑出去了。

  王小嵩譴責地瞪著張萌:「你!」

  張萌從地上撿起相冊,翻看著說:「他們勒令我及早和我父親劃清界線。我回答他們——見他們的鬼去吧!」她說著,手捧相冊,走到了王小嵩跟前,「於是他們扯掉了我的紅衛兵袖標。」

  王小嵩這才發現,她的衣袖都被扯破了,別針卻還在衣袖上。

  張萌垂下目光瞧著王小嵩的衣兜——他的紅衛兵袖標露出一部分在兜外……

  張萌說:「可你,尊敬的紅衛兵小將,為什麼不將袖標戴在臂上,而要揣入兜裡呢?」她一隻手緩緩拽出了他的袖標,用兩根指頭捏著,「怕引起我的嫉妒,是麼?」

  王小嵩氣呼呼地一把奪回了袖標。

  張萌突然發火,雙手舉起相冊打王小嵩:「滾!滾出去!我根本不需要你們的同情!快滾呀!」

  王小嵩護著頭逃出了張萌家。

  她家傳出張萌的哭聲。

  王小嵩追上了郝梅。他說:「你千萬別生張萌的氣。我敢肯定她不是有意要傷你的心。她平時除了對你還友好些,在別的同學面前卻驕傲得很,她怎麼能一下子接受得了這樣的現實呢?」

  郝梅無語,只是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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