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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那人將被瓶子「含」住的手對他舉了舉,無可奈何地說:「對不起了啊小孩兒,不是我想占你的小便宜,我該上火車了!」

  他連瓶子也帶走了——當然包括瓶子裡的錢……

  王小嵩回到家後,號啕大哭,用頭撞牆。痛不欲生地哭著說:「他全都沒收了!四十多本呐!我的小人書啊……」

  母親嗔怒地訓斥:「誰叫你去租小人書的!」

  王小嵩可憐兮兮地乞求:「媽,媽呀,你去給我要回來吧!我再也不去租了呀……」

  母親答應了。

  王小嵩低著頭,攙扶著母親,踏上火車站派出所的臺階……

  沒收他小人書的警察正巧走出來。

  王小嵩一指,怯怯地說:「就是他……」

  警察瞥母親一眼:「是我怎麼樣?」

  母親不卑不亢地說:「同志,還他吧!我再不許他租小人書了。」

  警察說:「你當媽的讓我還,我就得還?」

  母親一笑,平心靜氣地說:「我是在請求你啊!家裡生活困難,沒錢給他買,是別人家送的……」

  警察說:「說什麼也沒用,不給就是不給!」

  母親正色道:「你不給,我可不走。」

  「誰管你!」

  警察轉身進了派出所,「嘭」地關上門。

  母親怔怔地望著門。

  王小嵩仰臉看母親,訥訥地說:「媽,我不要了……」

  母親拉著他的手,轉過了身,他以為母親要拉著他走,沒想到母親在臺階上坐下了,也將他輕輕拉著坐下,堅定地說:「媽一定給你要回來……」

  派出所的門又開了,走出兩位警察,將門推開一道縫,探出頭來看看他們又縮了回去……

  車站大樓擋住了夕陽。

  母親摟著王小嵩的肩膀在臺階上坐著。

  天黑了。派出所門頂的紅燈亮了,臺階將王小嵩和母親的影子折成三段,變形地印在地上………

  沒收他小人書的警察終於跨出來,站在他們身後,搭訕地說:「還坐這兒?」

  母親不動,不吭聲。

  王小嵩也不動,也不吭聲。

  「嘿,靜坐示威……」警察反而感到沒趣了,嘟噥著又進去了……

  火車站報時的大鐘敲了八下……

  警察複又走出,一手背後,一手摸下巴,有些不知所措地瞪著他們:「哎,我說你們想住在這兒呀?」

  母親仍不動,仍不吭聲,將王小嵩摟得更緊了……

  王小嵩也仍不動,仍不吭聲……

  警察將背在身後的手移到身前,手中拎著包小人書的布包:「給你!」布包落在王小嵩懷裡。

  母親低聲說:「數數。」

  王小嵩解開布包,快速地點數:「少三本兒。」

  母親扯著他站起,直視警察:「少三本兒。」

  警察不情願地分別從兩個兜裡掏出了三本小人書還給王小嵩,之後不好意思地笑了,自言自語:「嘿,跟我來這套!」

  母親說:「謝謝叔叔。」

  「謝謝叔叔。」

  母親說:「走吧。」

  王小嵩一手拎著布包,一手攙扶著母親,走下臺階……

  警察站在臺階上望著他們的背影——母親的腿顯然尚未痊癒,走得緩慢而跛……

  警察突然喊了一聲:「站住!」

  王小嵩和母親站住,回過頭來,只見警察快步踏下臺階:「想就這麼走了?給我老老實實待在這兒別動!」——說完匆匆走開,不知幹什麼去了……

  王小嵩不安地仰起臉望母親,母親鎮定地說:「別怕……」

  一輛「上海」牌小汽車駛到他們跟前停下,警察從車中鑽出,吩咐司機:「送他們回家,不許收他們錢!」

  司機問:「往哪兒送啊?」

  警察說:「我怎麼知道?問他們!」走了幾步,回頭又說:「你可要對我負責,把他們送到家門口!」

  王小嵩和母親,包括司機,望著警察的背影……

  警察一邊走一邊正了正警帽,還吹起了口哨,吹的是《喀秋莎》。

  回到學校,吳振慶和徐克聽王小嵩講了「出租小人書」事件後,都不以為然。

  徐克說:「租小人書每天能收……」他忘記某個新名詞了,問吳振慶:「收什麼來著?」

  「收入。最後一次告訴你,再別忘了啊!」

  「對對,收入。那每天能收入多少錢啊?我倆有更好的打算,每人每天下午至少都掙兩三毛!」

  王小嵩趕忙問:「什麼打算?」

  徐克吊他胃口:「你想想,每天下午至少兩三毛,一個月就會是多少錢?別說一雙白膠鞋了,咱們三個的錢要是湊一起,買『三大件』,全套的隊服也買下來了!」

  王小嵩問:「到底怎麼掙呀?」

  徐克站住,看看吳振慶說:「拿出來讓他看吧?」

  吳振慶從書包裡掏出了三條帶鐵鉤子的繩子。

  王小嵩明白了:「拉小套?」就是幫助大人拉板車。

  吳振慶說:「不管你加入不加入,反正我心裡有你,給你做了。誰叫我是你媽乾兒子呢!」

  徐克說:「咱們從今天就開始,怎麼樣?」

  王小嵩抬頭望望天——陰雲正往一塊兒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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