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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對於他們,這是它最後一次撒向世間的一小把幸運。這幸運一大半隨風飄蕩,不知落在了人間什麼地方。由於沒有直接落在男人和女人的「緣」中,而失去了幸運的意義……

  今天,尤其今天,男人不可能得到比女人的愛憐和悲憫更可貴也更幸運的東西了。金錢將會更加奴役他們。賺取的過程是它對他們驅使奴役的過程。揮霍的過程其實也是,揮霍連他們正常消費的那點兒愉快和樂趣都剝奪了。功名也將更加奴役他們。一切貪婪都將更加奴役他們。壯陽藥的紅紅火火的研製、開發、推銷和生產,證明陽痿的男人越來越多了。歸根結底,陽痿源於貪婪。貪婪源於對時代的驚悸和恐慌……

  如果一個男人幸運地獲得到了一個女人對他的愛憐和悲憫,不管他是不是一個相信上帝的男人,他都會從內心裡說出——上帝呵,一萬分地感激……

  我當時就是在內心裡那麼說的……

  愛的過程好比男人和女人共同升起一爐火。在它燃燒得最熊最旺之際,他們躍入其中將自己充作乾柴。當爐火漸熄,他們發現自己並沒變成一截黑炭。恰恰相反,他們彼此覺得雙方是更可愛了。一個赤裸的男人和一個赤裸的女人相擁相抱,親昵依偎的情形,其實是和一對兒雙胞胎嬰孩那麼在一起的情形同樣美好的。他們內心裡都會覺得仿佛又剛剛出生了一次似的。都會覺得他們真是一對兒雙胞胎嬰孩兒似的。連他們的靈魂,在那一時刻也仿佛淨化過了似的。愛的過程中,等於靈魂洗了一次澡。剛剛從愛河中洗浴而出的男人和女人,那會兒對這個世界也是充滿了深深的感激和濃濃的愛意的……

  她看看手錶,柔聲說:「一個小時後我要到醫院去,現在我想睡會兒。在我身邊。別動。陪我……行嗎?」

  我說:「行……」

  於是我安安靜靜地側躺在她身旁,儘量不動。瞧著她,欣賞著她。我以為,只有在這樣的時候,男人對女人的欣賞,才有點兒可信……

  我想吸煙,但拿起又放下了。怕嗆著她……

  一個小時後我叫醒了她……

  她穿好衣服,偎在我胸前,低聲說:「如果我並不是從心裡真的孝敬老人家,我們即使是在我『自己的家』裡,老人家也還是可憐的……對不?……」

  我說:「對……」

  「而即使我們在這裡,實際上也並不等於對老人家是傷害。如果你總難免覺得……罪過……我對老人家的孝敬替我倆全部抵償了……對不?……」

  「對……」

  「你沉思什麼?」

  「我……在想你呢?……」

  她凝視了我片刻,抓起我一隻手,僅僅抓著指尖,使我手心朝上,默默從裙兜裡掏出一把鑰匙,放在我手心。並曲合了我的手指。

  於是我攥著它了……

  「我自己那個家的……」

  我說:「我更願和你在你那個家……」

  一星期後,老人家出院了。

  老人家出院前,我去探視過老人家一次,老人家出院那天,是我和她共同去接的。老人家出院後,我和她,還有小芹姑娘,在她那個似家非家的富有之家裡,為老人家擺了家宴,表示慶賀和祝福。那一天她放上「卡拉」磁帶,唱了幾支歌。我也唱了幾支歌。小芹唱得最多。有些歌是我和她都沒聽過的。她家鄉的山野民歌……

  接著我們三人陪老人家打了幾圈麻將——我和她各自輸給了小芹幾十元錢。存心輸的。老人家也輸給了小芹幾十元錢。分明也是存心輸的……

  小芹贏得眉開眼笑……

  天黑後,小芹對老人家說:「奶奶,這幾天就讓俺嬸兒睡她自己那邊兒吧。她這幾天夠操心上火的了。得讓俺嬸兒歇息幾天。我在這邊兒一個人侍奉您幾天。我保證侍奉得您高高興興,周周到到的,行不?……」

  小芹說時,狡黠地偷瞧我,也偷瞧她……

  我心裡當時真不知該感激那小保姆,還是該告誡自己提防於她……

  而老人家爽快地說:「行啊!怎麼不行!……」

  老人家一手拉著小芹的手,一手拉著她的手,由衷幸福地說:「子卿這小子,也不知哪兒去了。有一個孝順女兒似的兒媳婦,有一個懂事孫女似的小芹丫頭,還有你……」——望著我繼續說:「一個二十多年後又見著了的乾兒子,有你們幾個儘量體貼我,哄我高興,我這可是哪輩子修下的一份兒福氣呢!」

  老人家落淚了。

  她和小芹也淚汪汪的了……

  她說:「媽,您老是好老人嘛。好老人當然應該受到好對待嘛……」

  又過了一個星期,我不得不離開哈爾濱了。

  她沒送我。

  頭一天晚上,在她「自己的」家裡,她以另一種方式為我送別了……

  她在電話裡說:「要像愛我一樣愛她,能記住嗎?」

  「誰?……」

  「該打!還能有誰?」

  我頓時明白了。

  我說:「能。」

  她說;「你發誓……」

  我就發了一個誓……

  「離開我,就要學會忘了我。也能記住嗎?」

  「也能記住。」

  「好好兒地做一個牛郎那樣的丈夫,啊?」

  「嗯……」

  「這才對……」

  我握著聽筒,還想聽她說什麼,她卻已掛線了……

  直到那一天,翟子卿仍沒回哈爾濱。不知還在黑河,亦或到別的地方去了。不知還帶著小嫘,亦或遣走了她,身邊又有了別的女人陪伴。總之,我想,他是絕不會孤身在某處的。他向社會攫獲的野心比我強烈。因而恐慌也比我巨大。這一點是我對他的更深一層的認識。翟子卿這一個男人身邊已經無時無刻不能沒有女人。沒有女人他內心裡的恐慌就將把他壓扁變形。而他身邊的任何一個女人,都不可能真正地「慰安」於他。因為她們既不愛憐他更不悲憫他。只不過利用他和像他需要他們一樣簡單地需要他……

  我想,比較而言,也許倒是小芹這女孩兒,算她們中對他最有真情實意的了。儘管那真情實意的主要內容,不過是一個從窮鄉僻壤來在大城市的小保姆,對男主人的抬舉和青睞的一份兒感恩戴德。我走那一天,已覺得她本質上不失為一個好女孩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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