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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我們彼此凝視著。她的目光沉靜又鎮定。除了沉靜和鎮定,再沒有別的任何語言成份。她那雙「會說話」的眼睛那一時刻恰恰什麼都不對我說。起碼我覺得是那樣。我的目光熾熱又迷亂。和我一時拘謹不知所措的心理狀態恰恰相反。連我自己都覺得眼睛和眼窩被自己的目光燃燒得好燙。我並不會「說話」的男人的眼睛,在對她有始無終地訴說著強烈的濃情愛欲。她靠門而立,我貼牆而立。我們各自都將自己置於一個「擺穩」的地位。在我是由於本能,由於拘謹,由於一時的不知所措。在她也許是由於分離造成的對我的生疏感。女人主動從內心裡紡出情絲的時候,往往是不容被猝然中斷的。一旦被中斷,需要給她們足夠的時間打一個結吧?……

  我想,我應該給予她足夠的時間。否則,我對她的愛欲不但非常自私,簡直就具有強暴的本質了。畢竟的,我屬￿這樣一類男人——他們可能在意識的想像之中早已強暴過了何止一百個女人,倘若對一個未曾表示出情願的女人,還是不忍哪怕稍微冒犯於她。一個你迷戀的女人畢竟非是一隻你花錢買到了手的雪糕……

  她經受不住我的目光對她的灼烤了。因為她低下了頭。同時她的一隻手,將蝙蝠衫的闊領口朝上扯了一下——那時我的目光正盯視在她胸脯和項下之間。由於她的背靠在門上,蝙蝠衫的後襟被抵住了,前襟就向下松垂著了,結果她的一部分胸脯呈露在我眼前,乳房之間的優美的胸壕看去是那樣地深。在黑色的綢質的襯托下,她的胸膚是顯得格外地白皙了……

  我不禁將頭抵在牆上,緩緩地閉了我的雙眼……

  我覺得我自己呼出的氣息也是熾熱的……

  我想,如果我迷戀的這一個女人她需要一萬年的時間才足夠,那麼就讓我貼牆而立,雙手剪在背後,閉著眼睛等待一萬年吧……

  我認為我也只能如此……

  但願我不會被欲火焚身化作一堆屍灰……

  倏忽間我悟到了——迷戀一個女人和愛一個女人也許是不完全一致的。區別也不僅僅在愛欲的程度方面。女人有時候有些情況下希望被男人們迷戀,有時候有些情況下更需要男人愛她吧?當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迷戀熊熊燃燒起的情火漸熄,剩下的東西,不,燃燒後的結晶,才是愛吧?……

  我想我已燃燒過自己一次了,也將她同時燃燒過一次並被她所燃燒過一次了……

  我想在我和她相互間的那一次熊熊的猛烈的燃燒之後,在我內心裡理應多多少少剩下些不同於迷戀的東西啊!哪怕只不過是一點點,也是我今天見到她後最該給予她的啊!她有權從我這兒獲得一點點不同于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之迷戀的結晶啊!……

  不知過了多久,大約總有十來分鐘吧,我臉上感覺到了一股輕柔的氣息。我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她的眼睛。依然是凝視的目光,沉靜而鎮定。她微微揚起著下頦,溫潤的嘴唇正吻向我的嘴唇。她的一條手臂彎曲著,小臂完全貼在牆上,撐持著她前傾的身體。而另一條手臂舉起著,手就停止在我臉旁,分明的欲撫摩我的臉……

  我想她的手臂真是長啊。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那樣子靠近一個男人,而身體竟與那個男人保持著間距。她那吻向我的嘴唇呈現著一種獨特的狀態,明明在吻向我,卻又仿佛在準備接受一次深吻似的。也許一切女人在主動吻一切男人的時候,嘴唇都必定是那樣子的吧?從亞當和夏娃開始,女人的心理總是在期待著被吻,所以她們吻男人的時候,才呈現著那麼一種獨特的狀態嗎?……

  她那兩排向上翻著的睫毛,徐徐地又帷幕似的降下了。她那只手也隨即從我臉旁垂落了。但是她的身體依然前傾著,另一條手臂也依然撐持著,輕柔的氣息一陣陣呼撲在我臉上……

  我的嘴唇被吸引地向她的嘴唇吻去……

  卻並沒吻在她唇上——猛地我摟抱住了她,將頭埋在她高高隆起的兩乳之間。我的臉一經偎貼住她有些涼沁沁的肌膚,我心便如一顆飄悠的種子終於歸入了土壤……

  我聽到她長長地歎了口氣……

  我幸慶她沒讓我等到一萬年那麼久……

  幾分鐘內我一動不動。她也不動,後來她牽著我的手,引我進入了一個房間。我想那一定是他的房間——那個叫翟子卿的男人的房間。那張看去價格很貴的寬大的床也是。不僅是他的。還曾是她的。他和她共有的。那分明是作為臥室的房間。那張床……

  我在門口站住了。我搖頭……

  她理解了我。又牽著我的手,將我引往到對面的房間——老人家的房間。

  我仍不隨她進去,仍搖頭……

  她再次理解了我。她牽著我的手,也搖了搖頭,那意思是——你真的很在乎嗎?

  我說:「我不能……心裡彆扭……」

  她凝視了我片刻,繼續牽著我手,引我進入客廳旁的一個小房間。那顯然是小芹的房間。然而單人床上的床單和枕套,都是繡花的。並且幾乎是嶄新的。在床的對面,貼牆的一列矮櫃上,擺著許多種化妝品小瓶。居然,還有一台二十寸的進口彩電。於是我聯想起了小芹對我說的某些話。那小保姆對自己在這個家裡的特殊地位所持的良好感覺,是有極充分的根據的……

  她將一把椅子搬到床邊,拍拍椅背說:「你坐這兒好嗎?」

  她終於是開口說話了。儘管是一句暗示我穩重下來的話。但總比她默默無語地凝視著我仿佛變成了啞巴而對我施加的心理壓迫要小些……

  我服從地端坐在椅子上……

  而她甩了拖鞋,蜷著雙腿,枕著被子面向我躺下了。躺下之前將枕頭遞給我說:「你抱著……」

  我就服從地接過枕頭抱著。抱著枕頭我才明白了她的用意——分明地是用它約束我的雙手……

  她說:「我好疲倦……」

  我說:「我看得出來……」

  「光陪我說說話兒行嗎?」

  「行……」

  「腦血栓如果治得及時,不會留下後遺症吧?」

  「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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