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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從窗口望出去,霏霏的秋雨將街樹肥大的葉子洗濯得綠生生的。雨天使我的心境更加多愁善感。在多愁善感的心境下我思想那個我該稱作「嫂子」的好看的女人,我覺得似乎我對她的情欲渴望也多了幾分憂鬱又優美的情調。

  放下筆我進一步明白了什麼叫「文過飾非」。並且進一步明白了所謂文人如我者的虛偽,乃是一種多麼不可醫治的職業病。同時不免抱怨也沒有部門給我們發點兒「保健津貼」。

  我還見不見她這個問題在火車上一直困擾著我。使我一路上不吃不喝光一支接一支不停地吸煙。

  我仍住在原先那一層樓。樓層的服務員小姐告訴我——我走後有人來找過我……

  「男人女人?」

  我當時問得迫不及待。

  「女人。」

  「怎樣一個女人?」

  「三十多歲吧。不好說。她那種好看的女人,讓人沒法兒判斷准年齡。」

  我想那一定就是她無疑了。

  「她不止來找過您一次呐。找了三四次。也打電話詢問過您回來沒有?我們說回來也不見得仍住我們這兒啊!昨天還來找過您。我們見她心裡挺急的樣子,讓她把電話號碼留下,說您如果仍住我們這兒,我們一準通知她。她起初想留下,可猶豫了一陣,不知為什麼沒留……」

  我說:「她是我嫂子。我……親嫂子。也許……我哥哥有什麼事兒急著要和我商議……」

  我不知自己為什麼要那麼多餘地進行解釋。

  過後我很後悔。覺得當時對方那種狡黠的笑,分明意味著我的解釋等於「此地無銀三百兩」……

  但是寫完了「關於愛的絮語」,我決定我當然還是要再見到她。主動去找她。並且,當然還是要和她鴛夢重溫……

  因為埋伏在我和她之間那種事四周的理由,一經我自己用筆寫在稿紙上,似乎更是充足的理由了。似乎更符合人性的邏輯了。似乎更不值得自我困擾了。甚至,似乎天經地義了起來……

  那一篇「關於愛的絮語」,實際上完成了我對我自己的「思想工作」過程。我既扮演著一個循循善誘的,誨人不倦的,談古論今的「思想工作」者的角色,又扮演著一個極度虛心地接受思想啟蒙者的角色。同時還扮演著一個一往情深的情人和道學叛逆者的角色。我似乎找到了一種嶄新的足以支持我心安理得的感覺。這一種嶄新的感覺差不多徹底消弭了我內心深處的罪過意識……

  人類的全部文化其實可大體地區分兩類——一類教導我們不應該怎樣怎樣,而另一類慫恿我們去怎樣怎樣。我們不怎樣怎樣的時候有一類現成的理由支持我們。我們去怎樣怎樣的時候也有另一類現成的理由支持我們。我們正是存活在兩類文化的夾頁之間,一個時期裡非常之本分地不怎樣怎樣,另一個時期裡非常之嚮往地去怎樣怎樣。問題僅只剩下我們不怎樣或去怎樣,是否將預先埋伏在一件事情或一個事件周圍的理由調動起來了並對自己進行了成功的說服……

  我對自己說——馬克思最好的友人之一,也是馬克思家裡的常客海涅,不是也暗戀過馬克思夫人燕妮的嗎?

  我對自己說——有文化讀過許多書知道許多世事真是幸運啊!……

  我對自己說——「用思想去愛一個女人」有什麼難的呢?我不是正學會了按照一個男人「諄諄教導」於我的愛法去愛他的妻子嗎?他大概怎麼也不會料到我「學而實習之」的對象卻是他的妻子吧?……

  我想到她時已經不去想翟子卿了——不能不想到也只不過僅僅把他想成「一個男人」而已……

  在黑河,在黑龍江堤的石階上,我說了那句話「後會有期」,即意味著今後他是他,而我是我了。儘管他不曾聽到。他不再是我的一半,更不是另一個我了。童年時期和少年青年時期的親情,我今後只當它是早先的夢罷了……

  那一天晚上我拎著銀狐大衣去看她。我預先沒給她打電話。想給她一份意外的驚喜。

  然而她不在她「自己的家」。我想我不能守在門外等她。也不能站在樓洞口等她。我不願被她的鄰居們看見。我站在馬路對面,希望她的身影在路上時就能被我發現。卻枉然地期待了一個多小時……

  也許她到他母親那邊去了。很可能的。儘管他家裡雇著小保姆,但以她對婆婆的孝心,大概每天晚上不去陪老人家一兩個鐘點,肯定是睡不安寧的吧?

  這麼一想,我就不由自主地往「那一個男人」翟子卿家走去。走至半路,猶豫起來。見了老人家,我可說些什麼呢?還拎著裝狐皮大衣的塑料袋兒。她如果問我給誰買的,當著老人家的面可叫我怎麼回答呢?我又怎麼能和她一塊兒從老人家那裡離開呢?即使我背著老人家的目光偷偷向她暗示,即使她領悟了我的暗示,與我一前一後從老人家那裡離開,在我們離開後難保老人家不會敏感到什麼。如果老人家敏感到了什麼,那老人家又該作何感想呢?心裡又該是一種什麼滋味兒呢?我可以絲毫也不覺得對不起「另一個男人」翟子卿,卻無論如何也不忍公然地傷害老人家的心。何況,她究竟肯不肯與我一塊兒離開或先後離開,我並無絕對的把握。倘她並不肯,對我的任何暗示都佯裝不解,我豈不非常地尷尬了嗎?……

  於是我又返身往回走。心想還是在她「自己的家」馬路對面期待她的好……

  結果我又枉然地焦躁地期待了一個多小時。

  期待使我想要見到她的欲念格外迫切格外強烈起來……

  於是我再次往「另一個男人」翟子卿家走去。他家的窗子已經黑了。我看看手錶,才九點多。也許她是住下了。我繞到樓的背面去,他家朝西的兩扇窗子也黑了。倘她果真住下了,是斷不會睡得這麼早的。朝西的兩扇窗子應該是亮著的才對。那麼她是沒住下。並且,分明的,不在他家裡……

  會不會在我往來之際,她已從他的家裡,或從別的什麼地方,別的哪一條路回到她「自己的家」了呢?

  我不見到她簡直是心有不甘!

  於是我第二次返身往回走。但她「自己的家」的窗子仍黑著。她會不會已然回到家裡,並且睡下了呢?

  我又看看手錶,十點多了。在哈爾濱這座城市,無論春夏還是秋冬,十點多以後仍不在自己家的人是極少的。仍不在自己家的女人則更其少了。除非她是夜班工人或晝伏夜出的那類特殊女人……

  於是我像個幽靈似的閃入樓洞,腳步輕輕地蹬上三樓。在她「自己的家」門外,在五分鐘內我敲了數次門。由輕而重,最後簡直就是在擂門了。除非她服了超常量的安眠藥,否則她是不會聽不到的。而我又確信她肯定已然是在家裡……

  沒敲開她「自己的家」的門,倒把對面人家的門敲開了……

  「你找誰?……」

  一個半禿頂的男人探出頭,上下打量著我冷冷地問。

  我一時竟忘了她叫吳妍,竟沒能說出她的名字。

  「問你話呐,啞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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