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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可我們之間……究竟怎麼了?……」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沉默……

  很久很久地,我們都沉默著……

  江水滔滔,從我們眼前流過,流過……

  對岸的布拉維戈申斯克,顯得很靜謐。燈光也並不比二十幾年前輝煌。幾艘巨大的貨輪,拋錨在對岸江中。貨輪上的吊車,執拗地向這邊伸出著它的鋼鐵手臂,仿佛在求索什麼,也仿佛在討還什麼,還仿佛像一支朝戀人伸出的手臂永恆地僵住著……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我不是說了嘛,我也不知道……」

  「我指的是兩天前夜裡的事……」

  「……」

  「那你為什麼又把我保釋了出來呢?」

  「……」

  人在誠實的時候往往是很節約的。有時甚至是很吝嗇的。有時誠實的殺傷力乃是強大於虛偽的。我靈魂顫悸著,首先自己就被它那種我能想像得到的殺傷力駭住了,不敢也不忍心再多給予他一點點……

  「做都那樣做了,解釋一下反而更難嗎?」

  「子卿,這你就未免太冤枉我了。不錯,賓館總服務台那小夥子是囑咐過我,你們回來,我到你們房間去,就是想轉告你們的,可……」

  「你可什麼?我聽著呐……」

  「可……可你讓我陪你欣賞照片,小嫘她又那樣一次,你還像是要急著進浴室讓她陪你沖澡,我能不識趣兒地趕快離開嗎?被你們一分心,我明明想著的事兒,一轉身也就忘得一乾二淨……能怨我嗎?……」

  說完,我的心情頓時輕鬆下來了。我為自己解釋得合情合理而滿意。忽然我覺得人若為自己的卑鄙進行辯護,其實理由是不難捏造的。而且種種的理由往往似乎預先就埋伏在事情或事件四周了……

  「你非要這麼解釋,當然也能解釋得通。我並不想譴責你。因為這樣的些個事我早已經歷得多了。早已不能很嚴重地傷害我了。不過是婚外同居,這在今天算什麼丟人的事?連緋聞都算不上。涉及緋聞也得有資格。起碼也得是你這樣的人。二十幾萬元更算不了什麼。到年底還有三個多月的時間,足夠我再尋找再策劃一次賺錢的機會。成功了,也許二十幾萬元又賺回來了。而且,你我之不同,恰恰在於——我這種人,是要經常和公安局、法院、稅務部門、『打假辦公室』、『反腐倡廉』機構周旋的。沒有我們國家養著他們幹什麼?人們並不會因此而輕蔑我們。只要我們依然是『大款』,哪怕我們進過一百次公安局,我們依然是當代英雄。只要人們依然承認金錢的權威,就將依然對我們保持應有的敬意。而金錢的權威,在這個時代,註定了會一天比一天更加強大。所以人們對我們的敬意,也將一天天有增無減。直至最後形成習慣看法,認為我們就該是如此這般的一些人,一個階層。認為我們婚外同居是理所當然的。認為我們像換衣服似的換情人也是理所當然。高檔商品是由於我們這類人的存在才營銷兩旺的。某些女孩子某些女人,也是由於我們這類人的存在才得以選擇她們最情願最如魚得水的活法。而你們這種人,具體說來就是你吧,你沒有資格像我這樣。你沒有我們的經濟基礎。時代和社會也不發給你們特許證。新聞媒介要求你們能充當良好的公民形象。因為你們首先已將自己束之高閣。仿佛你們當然要代表社會良好道德,社會良好風氣似的。仿佛你們當然是些有責任對社會施加良好影響的人似的。其實你們和我們沒有根本的區別,對金錢,對女人的最本質的意識,和我們完全是一致的。不過因為你們沒有我們這樣的本領,或者根本喪失了我們這樣的本領,所以你們只配當什麼作家。你們對我們的輕蔑首先是由於對我們的嫉妒而產生的。承認自己是尋常人比虛妄幻想自己是特殊的人有時要困難得多。也要承受別一種痛苦。你們不願承認自己是尋常人。因為這麼一來,你們連最後的一點兒良好感覺也沒有了。於是你們只有輕蔑。你們是些太敏感的東西,你們並不如你們自己所想像的那麼能經得起社會方方面面的刺激,你們將一天比一天感到失落,於是你們只有不停地揮舞輕蔑。看起來輕蔑像是你們的矛,實際上它不過是你們的盾。看起來你們像是在出擊,實際上你們不過是在防守。你們一天比一天感到陷入輕蔑的重重包圍之中。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我們對你們的輕蔑。於是你們以輕蔑反擊輕蔑。但是我想告訴你——在這一點上,在你們和我們之間,起碼是,在你我之間,存在著相當大的誤會。我們這種人,具體說就是我吧,並不像你想像的那麼輕蔑你。我哪裡顧得上輕蔑你呢?我又哪裡能分出心來輕蔑你呢?我誰都不輕蔑。輕蔑是阿Q精神的常規武器。是精神勝利法之一種。是滑稽可笑的。歸根到底,我要求你向我解釋,是想判斷一下你解釋的水平。敢卑鄙,就要預備好辯護詞。我給你的辯護詞打及格。第一次能及格,成績也就不錯了。再說你的行徑也談不上卑鄙。嫉妒派生出輕蔑。輕蔑派生出憎惡。憎惡激發借刀殺人的衝動。這是那麼的符合規律。符合規律的事情乃是自然的事情。否則倒不自然了。人對自然的事情應該表現出必要的起碼的心理承受能力。平靜承受是一種風度。再說你的行徑,也曾是我以前的行徑……」

  江水滔滔……

  它的上游是黑暗的一片,將兩岸的大地用同調的黑暗連在了一起。村莊裡稀疏的燈光,分不清是在我們這一邊,還是在他們那一邊。它的下游也是黑暗的一片,連稀疏的燈光也望不到。只有我們眼前的一段江面,被布拉維戈申斯克的和黑河市的燈光照耀著,波粼爍爍。仿佛從一片黑暗之中地湧而出,瀉入另一片黑暗之中去了……

  我被他的話「催眠」著……

  我被他的話定住著……

  我想捂上耳朵,可是我的雙手不受大腦的支配……

  我想喊叫著喝止他的話,可是我幹張了幾次嘴卻喊叫不出聲音……

  我想起身離去,卻像被江堤的石階粘住了……

  我還能做到的,不過是在他說時,偶爾能稍微側轉一下頭望向他……

  不知從何時起,他半邊的臉頰上有一行閃亮的東西在緩緩流淌……

  「你沒有忘記過你曾是一個窮家小子吧?」

  「……」

  「我問你呢。」

  「對。」

  「我也沒忘。」

  「我是平民……」

  「平民?……」

  我又稍微側轉一下頭望向他。他半邊的嘴巴朝上翹著,分明是在冷笑。於是那一行閃亮的東西流淌至嘴角那兒受阻,折了一個小彎……

  我很奇怪於別人的眼淚一般都是從眼睛的魚尾湧出的,怎麼他的眼淚是從前眼角湧出的?……

  這時我覺得有什麼小東西也從我臉上滴落了下來。滴在我手背上……

  這時我才發現我的煙早濕了,早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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