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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當年你們下鄉時,愛過他的一個女知青,姓挺怪的。」

  「姓鮑?……」

  「對!對!他總跟我談她。今天說我如果多少再胖一點點就像她了,明天又說我如果多少再瘦一點點才像她。後天又叫我穿一身打了補丁的舊『兵團服』,還逼著我紮兩隻短辮兒!反正,他喜歡我變成什麼樣兒,我就隨著他的喜歡變成什麼樣兒唄!他說我應該再胖點兒,我就當著他面兒多吃多喝。他說我應該再瘦點兒,我就對他宣佈,從哪天哪天開始節食,大哥,你當年也認識那姓鮑的吧?……」

  我說:「認識……」

  我心中頓感一陣悲愴——為子卿、為小嫘、為鮑衛紅、也為我自己……

  「大哥,那姓鮑的,究竟是比我胖點兒還是比我瘦點兒啊?我覺得其實我華哥他自己也記不清了……」

  我說:「我也記不清了……」

  「她肯定沒我白吧?」

  「不,她比你白……」

  「我不信,包公的後人,白能白到哪去!」

  「她不是包公的後人。」

  「姓包還不是包公的後人?」

  「姓的不是同一個姓。」

  「那你的意思,是她長的比我好了?」

  「這我……說不大准……」

  「算了,不提她啦!」——小嫘撇了撇嘴:「反正,為了我華哥高興,我得找到就是當年的她那份兒感覺……」

  「你找到了?」

  「還沒呐!慢慢找唄!為了討我華哥喜歡,我比一般的女孩子累著呢!那麼容易的!」

  我想告訴她——其實她根本不像鮑衛紅。也永遠找不到像她的那份兒感覺。

  然而我卻問了一句很蠢的話:「你就不替自己的將來想想?」

  「我又不傻,幹嗎不替自己的將來想想?」

  「那……你怎麼想的呢?我問你這些沒什麼吧?」

  「沒什麼,那有什麼!將來嘛,將來最好是我『華哥』娶了我……」

  「你……」

  「問啊!……」

  「算了,不問也罷……」

  「還也罷呢!你們這種人,幹嗎說起話來總用文詞兒?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我『華哥』和他老婆早晚得離了。我『華哥』不喜歡她那樣的女人……」

  「為什麼?」

  「他自己沒跟你聊過?他老婆那種女人,總打算影響他。我『華哥』頂反感打算影響他的女人了。他認為只能由他來影響女人們,使女人們更明白做一個什麼樣的女人……」

  「如果他最終不和你結婚呢?」

  「不結就不結唄!經我『華哥』每每地教導我,我早想通了。也想明白了。我這種女孩子,天生就應該是為他那種男人來到這世上的。我相信他會對得起我。將來肯定給我一筆錢……」

  「可那時,誰還……」

  「誰還要我?嘻!那時就該我來挑選男人了!女孩子有了一大筆錢,還怕挑選不著一個願意和她結婚的男人?那這『改革』不是白搞了嗎!那這時代不是白進步白文明瞭嗎?女孩子沒錢再不怎麼漂亮,可就慘了。新婚夜裡,如果新郎是個事兒媽,還要見血,還要相信你的處女膜是完整的,起了疑心還要盤問你究竟是不是處女!女孩子有一大筆錢可就不一樣了。不怎麼漂亮也漂亮了。不是處女也是處女了。什麼處女膜呀?錢就是處女膜!……」

  第四只大蝦,她終於沒吃得光。將剩下的一截扔在桌上,打了個很響的嗝兒……

  我說:「喝口飲料,喝口飲料壓壓就好了。」

  她拿起杯子,一口氣兒喝光了一杯椰子汁。

  「有句活你這文人肯定也知道,說是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如今我們女人也開始熙熙,開始攘攘了。也皆為利來,皆為利往了。大哥,過去我可單純了。別人怎麼說,我就怎麼信。你們作家們說你們是為崇高的文學而寫作的,我信過。可現在怎麼樣?你們暴露出真相了吧?動不動一開口就是幾十萬,上百萬。貪不貪?很貪吧?更不要說那些歌星、影星什麼的了!以前我崇拜過她們中好些人呐。她們在電視裡呱呱地說,為了電影藝術怎麼怎麼,為了音樂藝術怎麼怎麼,其實都是騙人的。都是為了錢。這世上的一切事情,差不多都是為了錢才進行的。這世上的一切男人女人,差不多都是為了錢才活著的。那麼男人和女人,對錢就都是貪心的了。將來准會一個比一個變得更貪,更黑,更不要臉!女人一旦貪起錢來,那就比男人更貪。一旦不要臉,那就比男人更不要臉。事實早已經明擺著了,我『華哥』早已把這世道研究得透透的了,那就男人、女人,男女之間,男人之間,女人之間,誰也甭笑話誰了!……」

  那一杯椰子汁並未止住她的嗝。這女孩兒說時不停地伸長脖子,從喉間發出比方才更響的嗝聲。

  我趕緊表白:「小嫘,我可沒笑話你啊!我自己是怎樣一個人,我心裡最清楚。我有自知之明,我沒資格笑話任何人……」

  她說:「你心裡最清楚就好。」

  分明的,我的表白已不起作用了。她誤以為我輕蔑她。而我實際上一點兒也不曾輕蔑她。起碼當時是那樣。我只不過杞人憂天,才問了她些多餘問的話。不料竟至於惹得她不高興了……

  我暗暗叫苦不迭……

  我們簡直可以說不歡而散……

  回到房間,我越想越彆扭,打算到她和子卿的房間進一步解釋,又覺得那未免太認真,也太有失身份。畢竟的,她不過是子卿臨時喜愛的一個女孩兒,而非子卿本人。

  我悻悻地踱到陽臺上去吸煙。

  天已完全黑了。我靠在陽臺一角,可以透過窗子望到子卿房間裡去。他——當然也是他們的房間裡開著燈,並且敞著一扇窗子。並且未拉上窗簾。大半個房間裡的情形在我的視線所能及的範圍以內……

  子卿仰躺在一張床上,而小嫘坐在另一張床上脫絲襪。她將兩條腿上的絲襪脫下來後,甩在他身上。他就抻著絲襪玩兒。抻得很長很長……

  她撲向他,要搶奪……

  而他將一條絲襪繞在了她脖子……

  他說:「我勒死你……」

  她便乖乖伏在他身上,閉了雙眼,呢噥地說:「勒死我吧,只要我『華哥』高興……」

  他說:「逗你小女孩兒玩兒呢,我哪兒捨得呀!」

  她睜開雙眼,親了他一下,憤憤地說:「我不高興他住在我們旁邊嘛!」

  「他怎麼了?挑逗你了?」

  「那倒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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