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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我一邊思想著,一邊開始四面打量「她自己的家」。這個已作了別人妻子的女人「自己的家」,是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家。僅就居室而言,任何方面都沒裝修過。牆上沒貼壁紙,當然也沒進行過剛剛時髦起來的噴塗處理。如果非說噴過,噴的也只不過是石灰,一種蛋青顏色的石灰粉,大概搬進來住之前噴的,起碼已住了四五年了吧?原先那一種冷調的蛋青色,和她的裙子同樣深淺的蛋青色已變暗了,接近是最淺的蒼藍色了,地上也沒鋪地板塊兒,沒鋪塑料地板革什麼的,只在沙發前鋪了一塊地毯,床前也鋪了一塊小小的踏腳地毯,都是沒圖案的,深紫色的,看去是價格挺便宜的那一種,吸得很乾淨,四周和房間的邊邊角角,裸露著沒經很好打磨過的水泥地面。床的一側是床頭櫃,另一側是書架。只有大書架一半高的小書架,白色的,第一格疏散地排列著幾十本書,第二格放著一台左右帶兩個小音箱的「燕舞」牌收錄機。第三格,也就是最底下一格,放著筒裝或瓶裝的奶粉,咖啡、飲料果粉、一盒糖,還有些大大小小的藥瓶兒。我順手從書架上抽下兩本書——竟是《德國古典中短篇小說集》,和一本不知哪兒弄來的打印的詩集。自封面上打印著《咀嚼》兩個字。她竟看古典小說,而且還是德國的!在1993年的中國,大概只有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的禿頂或半禿頂的研究員副研究員們,才在開什麼研討會之前翻閱德國的古典小說集吧?我們已經「現代」得快沒救了。許許多多的人已經連一丁點兒古典的什麼都不打算為自己保留著了。我將小說集放回書架,心不在焉地翻開了那本詩集。於是一首詩吸引我不禁默默讀起來:

  問人
  人說
  人有人性
  並喜愛一切
  通人性的
  動物
  而它們
  被人喜愛之後
  便統統
  沒了自由
  於是人說
  瞧——它們更通人性了……

  問女人
  如果只剩
  兩種愛情
  為愛
  而不畏死的
  和為愛
  而不畏活的
  你交付給誰
  你的心靈……

  問金魚
  誰把你們搞成
  古怪的模樣
  在你身上
  醜和美
  竟那麼和諧地統一著
  供人觀賞的時候
  你們是否
  也把觀賞者觀賞……

  問自己
  活著的時候
  我是我
  死掉的時候
  誰是我
  當誰都可能
  是我的時候
  我是誰
  當誰都不再
  是我的時候
  誰是我……

  我對詩,無論古典詩還是現代詩的賞析水平,雖然不敢自吹自擂有多麼高,但也不願在人前故作謙虛,將自己的賞析水平自貶得太低。我覺得那樣的一些似詩非詩,也無意韻可言的東西,最好還是給外國人當「中國話自學輔導教材」之類,也算是適得其用,而不可以當詩去讀的。我迷戀上了的這個女人,剛剛與我在愛河中雙雙暢遊過的這個女人,依依不捨最終還是舍我而去的這個女人,既不但讀什麼德國古典小說,難道也讀這種「現代」得比大白話還白的詩嗎?真是個不無迷津的女人呢!我內心裡產生著對她的善謔的嘲笑,將詩集也放回到書架上去了,覺得它實在沒什麼可「咀嚼」的……

  倏忽間我又心生一種不安,那不安像一滴冷水滴在我脊背上,並且緩緩地沿著脊骨往下淌……

  那些詩沒有作者的姓名,甚至也沒有年月日,該不會是她自己寫的吧?……

  不安在我內心裡擴散開來,彌漫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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