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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我非常願意聽她的話,我老老實實地坐著,回想著她方才對我說的那些話,認為我幸運地見到的,不但是一個好看的,最值得我從內心裡迷戀上的女人,而且是一個最真實的女人,最誠摯的女人,最坦白的女人。從這樣的一個女人嘴裡,不管說出多麼令我感到難為情的話,我是都不會以輕佻的眼光看待她的。我是都會覺得她的話像詩句一樣值得我百聽不厭的……

  十幾分鐘後,門外傳進了她的聲音:

  「你還坐在那兒嗎?」

  我說:「我還老老實實地坐著……」

  「你沒有開燈吧?」

  「對,我沒有開燈。」

  「你現在……閉上眼睛……」

  「為什麼?……」

  「不許問為什麼,閉上了嗎?」

  「閉上了……」

  「我不叫你睜開,你可不許睜開。」

  「行……」

  「也不許半睜半閉地偷看。」

  「行……」

  我感覺到門開了。

  感覺到她又進入到屋裡了。仿佛的,還帶入了一種微妙的清涼……@

  「茶几上有檯燈,開關在台燈座上,將你的手放在台燈座上。」

  我的手放在台燈座上了。

  「摸到開關了嗎?」

  「摸到了……」

  「現在,你自己心裡數五個數,然後你按開關。」

  我在心裡默默數著——一、二、三……

  檯燈亮了。

  我瞪大眼睛,一時刻呆住了——仿佛一尊與人體等高的蠟像放置在我面前,那是完全裸著的她。是的,除了她腳上的拖鞋是身體以外的東西。而她的一切衣物都堆落在她腳旁。她全身白晳的肌膚也宛如蠟脂凝成的,在柔和的燈光照耀下顯得潤澤無比,潤澤得似乎能撣水成滴。這女人身體的每一條曲線,都恰到好處地過渡成為身體的另外一些部分的曲線。而這樣的和那樣的一些曲線,奇異地起伏成為女人身體最優美的那些部位。它們在從她的頸子兩側到她的雙肩,以及在她的腰際,在她的豐滿的乳房之間,體現出婀娜的體態的生動嫵媚……

  她看去像一個輪廓美妙的瓶。

  像一個蘊藏著未來的生命的壺。

  我屏息斂氣地望著她,不知為什麼,聯想到了春天和夏天這兩個我最為留戀的季節。聯想到了春分、穀雨、清明、夏至、驚蟄、白露這些節氣……

  聯想到了希臘史詩《奧德賽》中的詩句——

  我看見你的時候

  我以為看見了阿波羅神壇旁那一棵長春藤

  仿佛每一枝枝條,每一片葉子,

  都昭示著一道神諭……

  想到了雨果的詩句

  女人的肌膚是這樣聖潔

  竟使人不能不信

  當情熱如火焰的時候

  緊抱著的美就是上帝……

  仿佛這些早已被積壓在我記憶的最底層的,少年和青年時期經常獨自避到什麼沒有人的地方反反復複吟誦過的詩句,正是為了那一天,那一時刻,才在我頭腦中被保存下來的。它們一旦從我記憶的最底層筍拱而出,便放射著燦爛似的,每一個字都熠熠閃光似的。於是我頭腦中一片輝煌亮麗,如同有無數支蠟燭在我頭腦中同時點亮了。而她,而那個臉龐秀麗身體優美並且完全裸著的女人,那個像銀龍魚變成的美人魚一樣的女人,又仿佛正是為了擊發出那些片斷詩句的燦爛,為了證明她無愧於它們,為了證明她自己原本和它們是同一類事物,才心靈坦然地將她自己一覽無餘的展示給我看的……

  她的髮髻當然是已經散開著的了,她的長髮烏黑濃密,左半縷瀑垂在胸前,覆蓋住了半個肩。發梢如簾,稀疏有致地遮在左乳的上方。但是又未能將半個肩覆蓋得周嚴,也未能將左乳的上方遮得勻齊,於是從頭髮的下面,如雕透般呈現出鉤繡花邊似的白哲潤澤的膚色。她的右半縷長髮瀑垂在背後,襯映著她的右肩,使她的右肩看去是更加的潤澤白皙了。她方才分明是洗臉去了,也許還大致地擦了身。這使她的臉龐看去尤其清俊了。一雙眼睛顯得更加清澈更加黑亮了,雙唇也顯得更加潮紅了……

  我呆呆地望著她,她沉靜地望著我,她臉上完全沒有笑意。釋然著一種若有所思的沉靜,好比霏雨即過,從最薄淡的玄雲後面緩緩移出的圓月。使我想像那一種沉靜亦必如同她那時的心境,若有所思其實並無所思,從容而又沉靜,輕鬆而又沉靜。本能地愉悅著而又本能地沉靜著……

  她的腰肢微微向前彎了一下,左臂也隨之一彎,攬齊了胸前那半縷長髮,向後一撩。於是她的上身隨之微微向後一傾,頭也向後揚了一下,胸前那半縷長髮便甩到背後去了。她將頭左右晃了晃,看上去是為了將兩縷長髮悠散開來,勻合起來。接著,她兩隻手臂同時朝後舉起,雙手在腦後將長髮往頭頂盤。轉瞬盤成了一頂篷蓬鬆松的黑色的無沿小帽似的髮髻……

  這時她轉身朝床邊輕盈地走去……

  而她的目光仍側視著我……

  而這時她才又沉靜又嫵媚地對我一笑。刹那間我覺得檯燈的光度亮了十倍。她臉上那一種沉靜襯托著她臉上那一種別樣的嫵媚,如同一片荷葉襯托著花蕾……

  她先是坐在床上,接著將雙腿也蜷到了床上,而兩隻腳擔在床沿。她斜欠著身體,伸出一隻手臂,從腳上取下了一隻拖鞋,又取下了另一隻拖鞋,身體向床沿傾了傾,將兩隻拖鞋擺正在床下……

  我無法理解她為什麼要將拖鞋擺得那麼正……

  她將她的一隻手臂曲起來,臂時支在枕上,手撐著臉腮,而將另一隻手臂向我伸出。它欲墜不墜的,手心向上,手指微微彎著,仿佛我不立刻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臂立刻便會垂落下去似的……

  這時她是淺笑得更其嫵媚了……

  她的眼睛也更澄澈更晶亮了……

  緊抱著的美就是上帝。

  緊抱著一個能將你的整個心靈都溶解在她身上的女人,一個上帝的最虔誠的信徒那時也會將上帝的存在頓然忘得一乾二淨……

  何況我從不曾相信過上帝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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