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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於是她握著我的手,輕輕數著「一……二……」,和我同時一蹦……

  一出樓口,她便挽——不,不是挽,而是用她的兩隻手臂,親昵地摟抱住了我的一隻手臂。她的一隻手臂從我腋下插過,將她那只手的五指分開,和我那只手的五指交叉在一起,就那麼和我的手繼續握著。我感覺到她的細長的潤膩的手指,且在我手背上劃來劃去。而她的另一隻手,則輕輕往我臂彎一搭。於是她的身子便極其自然地斜依著我了。只有戀愛之中的青年男女,或者新婚燕爾的小夫妻,或者內心裡充滿備受寵愛的幸福感的少女們和她們大朋友似的父親們,才會那樣子走在一起。我幾乎不曾看到過一個四十三四歲的男人和一個三十五六歲的女人那樣子走在一起,哪怕他們是感情篤厚的夫婦。而我不是她的夫,她也不是我的婦啊。而且我已有婦,她已有夫。

  我說:「別這樣,這不好……」

  她說:「好……」

  我說:「別忘了這是在你家門口……」

  她說:「不是在我家門口,不過是在他家門口……」

  我說:「那也不好,萬一被人看見……」

  她說:「我巴不得被誰看見,轉告他……」

  我說:「那我還能再見他的面嗎?」

  她說:「也許他還會暗自高興,他希望他的妻子也找到一個情人。他有過那麼多情人,換了一個又換一個,而他的妻子在這方面從無可指責,他的心理是很不平衡的。我比你更深刻地瞭解他這個人。他感到自己對不起別人的時候,首先不是譴責自己,而是祈禱別人也能對不起他一次。這一點已經成了他現在的做人原則了。他就管這種原則叫公平原則。好比他在買賣中占了別人的便宜,下一次他會有意識地讓給別人幾分小利。如果他妻子的情人是他所輕蔑的人,反感的人,他就會覺得是在對他進行報復,會恨得咬牙切齒。但如果那一個男人是他的朋友,是和他關係很親密的一個人,他就會暗暗慶倖,覺得是一件正中下懷的事,覺得終於如願以償了。這就是你的子卿。這就是被人們叫作『華哥』的『大款』翟子卿……」

  我十分驚詫她將自己說成是「他的妻子」。十分驚詫她對現在的子卿看透的程度。更驚詫于她說時那一種口吻。那是一種很平靜很平靜的口吻。聽不出絲毫怨憤的情緒。仿佛一位極其理性的導演,在逐層分析一個劇本裡的一對不正常的夫婦的關係。

  我簡直無話可說。

  我也不再向她提出我的要求。既然她覺得我和她這麼走在一起好,那我就跟著她的感覺走吧。何況對我來說,那已變成了一種美好的感覺。

  大約十點了。在哈爾濱這座北方的城市,即或夏季,晚十點以後,街上也難見行人的影蹤了。夜空陰沉,沒有月亮,也幾乎沒有星星。要下雨了。卻又不會馬上就下起來。一陣陣雨前的濕風吹過,我的身子不禁抖了一下,覺得從心裡往外有些涼。街樹肥大的葉子,在我們頭頂上嘩嘩作響。水銀路燈清幽的光輝,將新鋪的柏油路面照得反射出烏玻璃似的亮澤。分明是有灑水車剛剛灑過水,輕微的踩水聲伴著我的腳步……

  她不是一個小女孩兒——我在心裡對自己說——不,她可不是一個天真的小女孩兒。也不是情竇初開春心蕩漾的少女。不是天生浪漫氣質的少婦。她是一個任什麼樣的男人都休想用假情假義欺騙她進而能將她控制於股掌之上的很成熟的女人。不知為什麼,我還覺得她實際上是一個一向非常理性的女人。任何一個女人,具有了她那麼多的理性,大概也就在社會上完全夠用,甚至綽綽有餘了。然而她時不時作出的小女兒狀,時不時表現出來的小妻子般的任性和嬌嗔,又分明不是裝扮的。而確確實實是由內心裡的情愫促使的。也許,她一向的理性早已使她自己感到索然,感到倦怠了吧?她曾企盼著某一天徹底拋掉它像女人們拋掉穿著彆扭了的鞋子一樣嗎?是不是所有一切被認為和自認為很理性的女人,內心深處其實早都一概地曾企盼著這樣的某一天呢?是不妻子。何況她並不受寵愛。她不過是子卿的「不動產」中最無足輕重的一部分。她自己也是明白這一點的……

  忽然她放開了我的手臂……

  她在柏油路上跳躍起來,就像小女孩兒們跳格子那樣向前跳躍……

  若是一個嬌小的女人那樣,就算她已經三十六歲了,你從她的背影望著她,你也定會感到她的活潑是可愛的,那一種情形是怪有意味兒的。

  然而她不屬￿嬌小的女人一類。她挺拔。豐滿,像一頭健壯的雌鹿。儘管她的背影仍那麼窈窕,但是她那種跳躍的姿態,已是沒法兒再顯出活潑和靈動的樣子了……

  一個三十七歲的女人,只有事實上是被從情感和心理兩方面都壓抑得太久了,才會逆溯年齡往小女孩兒和少女階段去重新體驗自我。於她們,這無疑是在心理誤區中的任性的自我放縱。而在別人們看來,則肯定是不自然的了。

  望著她的背影我心中頓生縷縷悲情。

  子卿,子卿,翟子卿啊!你究竟有什麼正當的理由不把這一個好看而且溫良的女人當成一個好妻子愛護?你厭棄這樣一個妻子卻又能從那些主動取悅於你將你稱作「華哥」的女人們身上體驗到另外的一些什麼?你這條一嗅到金錢氣味兒就亢奮不已就激動得渾身哆嗦的雄狗!……

  我不禁地詛咒著子卿。

  倘那一時刻他就站在我面前,我想我是會有足夠的勇氣指著他告訴——我愛這個你厭棄了的女人!不管她是不是你的妻子!……

  如果他認為我當面羞辱了他,而要跟我大打出手的話,我想我是樂於奉陪的……

  她在離我十幾米處站住了,等著我。

  我走到她跟前時,她問:「你有點兒冷了吧?」

  我說:「不冷。」

  「我跳格子時,你在欣賞我,對不?」

  路燈清幽的光輝下,她笑得很嫵媚。一個三十七歲的好看的女人的嫵媚,乃是從少女至中年一切女性的嫵媚中,最具美感和魅力的嫵媚。因為那一種嫵媚,既含有少女們的本能的羞澀,亦含有成熟女人的本能的矜持。這兩種本能同時相互疊織並且相互渲襯地浮現在一張秀麗的女人的臉龐上,羞澀和矜持就會奇妙地檀變出更多種的意韻來。這也就是為什麼,文明的畫家和攝影師,必定要選擇她們的臉龐發揮藝術表現的才華。她們臉上的表情,也許要比少女們和姑娘們臉上的表情豐富十倍。容易逝去的不過是所謂被叫作「青春的美」,而一個成熟女人容貌的美,也許正是從三十五歲以後才開始的吧?……

  路燈光使她的臉半明半暗。使我覺得像一幀黑白特寫照片。而她臉頰上的梨窩兒,看去也更可愛了……

  我說:「是的。我是從背後欣賞你來著……」

  她說:「今天我覺自己年輕得像一個小姑娘似的……」

  我說:「我也這麼覺得……」

  我四顧無人,不禁匆匆擁抱了她一下,並且溫柔地在她臉上的梨窩那兒吻了一下……

  「快到了……」

  「不,還遠呢。你回去吧!別送我了……」

  「我指的不是賓館,是我家。」

  「你家?」

  「嗯。我自己的家。我一定要帶你到我自己的家裡去呆一會兒,起碼得認認門兒……」

  「改日吧?」

  「不,我不願意……」

  「太晚了。」

  「不,一點兒也不晚……」

  她又像先前那樣攬挽住了我的一隻手臂。我不再說什麼猶豫的話了。實際上我很希望跟她到另一個地方去。到另一個適合我和她單獨在一起的地方去。她的家——用她的話講——她自己的家,該是那樣一個最理想的地方了……

  拐入另一條街,又走了不遠,她和我在一座六層樓前駐足了。整幢樓的窗子幾乎全黑了。這兒那兒,錯錯落落的,只有四五戶人家的窗子還亮著。

  入樓前,她附耳對我說:「上樓時腳步要輕點兒。在這裡,在鄰居們心目中,我仍是一個單身女子呢!沒誰知道我是什麼『華哥』的妻子……」

  室內黑著燈。她先將我讓進。她進來後,反手將保險門鎖「哢噠」擰了一下。

  「開關在哪兒邊牆?……」

  「別開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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