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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難道這位「華哥」,並非一位對作家有什麼好感,而是一位和一切作家有什麼仇隙的「灰色」人物?誰得罪了您找誰報復去呀,我又沒用筆作踐過您,跟我這兒叫的什麼板啊!

  我不由得站住了。暗暗打定主意,今兒倒要領教領教這位「華哥」的淩人盛氣,不就是我不高興做陪客了嗎?看他能不能把我活吞進肚子裡去。或者像吃生猛海鮮似的,三下五除二地把我卸巴了?

  我身子沒動,只朝他扭過頭去,盯著他,冷笑地說:「這位華哥,您要把我強行扣壓住不成?」

  他說:「是的。」

  說完也站了起來。

  大家可就不但都有幾分訕訕的,而且都有幾分不安了。

  這個勸我:「哎哎,怎麼也得再坐會兒,再坐會兒,別掃了華哥的興嘛!」

  那個勸他:「華哥您別急,別急,他有事,就讓他先走嘛!少他一個,大家也坐得寬鬆些!……」

  已然到了這種似乎很僵的地步,我當然哪裡還肯聽勸?

  我正色道:「少跟我來這一套!只要老子自己高興走,誰他媽愛掃興誰掃興去!」

  「華哥」也不聽勸。

  他也正色道:「今天誰請客?我!我是主人!是我請你們!你們誰走都成,就他不能走!……」

  他說時,還隔著餐桌,伸直手臂朝我一指。

  我說:「我要非走,你能怎樣?」

  「華哥」收回手臂,順勢多此一舉地正了正打得很端正的領帶結,慢條斯理地說:「那……我也走!今天你走到哪兒,我跟你到哪兒!反正,今天你的時間是屬￿我了,我的時間嘛,也完全屬￿你了!……」

  這不是要無賴嗎!

  他呢,說完卻望著我笑。

  他一笑,大家也就一個個跟著笑。連表情一度頗為緊張的侍者小姐,也滿臉堆下了職業性的隨機應變的笑容,一邊給各自的酒盅斟酒,一邊乜斜著我說:「梁作家,華先生這麼誠心誠意地留您,你就坐下唄!」

  座中那位由服裝模特改行為公關小姐的女陪客,也港腔港調地說:「梁作家,連侍者小姐都覺得您過分了吧?別要小孩子脾氣了,快坐下吧!你是不瞭解,人家華哥這個人,其實是金屬元宵,外冷內熱!」

  我瞪她一眼,心想你他媽倒挺會說話兒的!好像你就很瞭解那小子似的。可方才你和別人攀談時,我明明聽你自己親口說的,以前也不認識那小子嘛!

  「華哥」這時已推開椅子,走到了我面前。

  他問:「你不認識我?」

  我注視他,搖頭。

  此前我沒在任何地方見過這麼一位衣冠楚楚,「包裝」一流的「灰色」之「大款」。

  「世途旦復旦,人情玄又玄啊!」

  「華哥」咬文嚼字地望著我說了這麼兩句,還深長地歎了一口氣,緩緩地背轉身去。

  仿佛他挺感傷的。七分也許是真的,三分卻是作戲。

  座中就有二人拍手道:

  「好詩好詩,非情感中人,豈能脫口即出這等憂鬱的詩句!」

  「人家華哥是名副其實的儒商嘛!」

  「華哥」猛地又來了個向後轉,鄭重地問:「梁作家,你沒把髒街也忘了吧?還有那個小人書鋪,當年被髒街上的兩個窮孩子叫作他們的『三味書屋』……」

  「子……卿?……」

  我問得一點兒把握也沒有,與其說是問他,莫如說是在問我自己。問我自己那部分關於髒街和關於那個當年一心難做大學夢的孩子、少年和青年的破碎的回憶。然而那部分回憶畢竟已是大破碎了。且被積壓在以後的種種記憶儲存的下邊……

  他,微笑了。

  「子卿!……」

  他的微笑明確地告訴我,他正是子卿。

  我頭腦中那些破碎的回憶,漸漸往一起拼湊,漸漸複合為一個依稀的形象。然而那依稀的形象,卻怎麼也不能與眼前這位「華哥」相重疊。我覺得,當年的子卿,和眼前這位「華哥」,分明是兩篇內容截然不同的小說裡的人物。硬使他們成為同一個人物未免太荒誕,太離奇了。儘管我已經很肯定地又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一下子擁抱住了我,一隻手在我背上不停地輕拍著,連連說:「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了,都是四十多歲的人了,也難怪坐在對面都認不出來!……」

  他的頭和我的頭交錯並在一起。下巴抵在我肩上。他的話說完了.手還在我背上不停地輕拍著,輕拍著……

  我完全信任了他當時的激動。

  我內心裡也激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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