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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那是我第一次公開向他表示疏遠。於我,那樣做僅僅是表示疏遠罷了。子卿回到宿舍,發現我的被褥已不在他的鋪位旁了,久久地佇立在南大炕前。而我那時正盤著雙腿坐在北大炕上我強行擠出來的鋪位那兒。我望著他的背影,明白他顯然是怔住了,呆住了。

  他緩緩地朝我轉過身,朝我很悲哀地望了一眼。當時宿舍裡人挺多。他大概以為我公開與他決裂了。他一這麼以為,那一種來自於我的情感打擊,對於他顯然是比老薑頭兒當眾扇他那一個大嘴巴子要嚴重得多。甚至在嚴重性方面是根本不能相提並論的。他微微對我搖了搖頭。我當時不太明白他那是什麼意思。也許是懺悔。也許是對我的深深的譴責。他隨即低著頭離開了宿舍。那樣子仿佛再也不回來了……

  我們彼此不說話了。好像住在同一個宿舍裡的、兩個互相陌生並且各自發誓老死不想往來的人……

  不久邊境局勢更加緊張。連裡抽調了兩個知青排去修築備戰公路。子卿也在其中。似乎每一天都可能突然爆發的「戰爭」這個嚴峻的話題,如同一把巨大的掃帚,一下子將當時連裡的一切閒言碎語掃光了。鮑衛紅終於從蜚短流長中獲得了解脫。她不再是「熱點人物」了。她被人們的口舌饒過了。沒誰再關注她。沒誰再提起她。更沒誰再談論她。她被「公眾輿論」拋棄在村東頭的豬號那兒。好比今天的人們吐掉嚼得沒了滋味兒的口香糖。唯有我偶爾想到她。但我一次也沒去看過她。我不願自己又成為一塊口香糖,在非常時期作了人們口舌的犧牲品。只不過偶爾想到她時,內心裡暗暗替她感傷一陣罷了……

  有一天中午老薑頭兒在大食堂門口迎住了我。

  他說:「你跟我來一下。」

  我問:「哪去?」

  他說:「跟我走還能到哪去!」

  於是我隨在身後往豬號走。

  路上我忍不住又問:「什麼事兒?」

  他頭也不回地說:「有事兒就是了!」

  我心裡當然清楚——肯定不是他悶的慌了,忽然心血來潮,要找我談什麼話。肯定是鮑衛紅找我有什麼事兒。我暗暗鼓足勇氣,打算趁此機會當面對她說:「選擇的錯誤有時候也是來得及糾正的!我願意幫助你下這樣的決心。只要你也願意多給我這樣的機會……」

  鮑衛紅並不在豬號那個小泥草房裡。

  老薑頭兒從他的褥子底下抽出了一個四四方方的、用紅圍巾包著的東西。我一眼認出那紅圍巾是鮑衛紅的。

  他說:「你把這個交給翟子卿。」

  我問:「是小鮑讓轉交的?」

  他點點頭,坐在小凳上,吧嗒吧嗒吸起旱煙鍋來。

  我又問:「是什麼?」

  他說:「我沒看過。」

  「這算是你求我,還算是小鮑求我?」——我雖已接過那東西,但心裡很有些不情願。

  「算我求你,也算是她求你。」

  「也算是她求我?那你叫她來當面求我!」

  老薑頭兒朝我看了一眼,鬱鬱不樂地說:「她走了。不能當面求你了。但她臨走交待過,如果我不想親自轉交給翟子卿,那麼我只能再代表她委託一個人,就是你。除了我,她似乎再就信得過你了……」

  我捧著那東西,一時間疑疑惑惑的,並沒有立刻搞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兒。

  老薑頭兒吧嗒吧嗒地又吸了幾口煙,低聲嘟噥:「我當眾扇過那小子一個大嘴巴子,還怎麼能再去找他,親手交給他?」

  我問:「連裡派小鮑幹什麼去了?」

  老薑頭兒說:「不是連裡派她幹什麼去了。是被召去當醫務兵了。不會再回來了。為誰再回來啊?……」

  頓時的,我覺得這世界變得很沒意思了。我每每想到她而在內心深處專為自己編織的一個既有懸念又有大的情節轉折的童話,就這麼樣地被老薑頭兒的話給來了一個索然的結尾。

  我不禁苦笑……

  「連裡怕影響其他知青的心思,有意保密到現在。她臨走前一天還掉著眼淚對我說,只要翟子卿那王八蛋小子明白表示是愛她的,或者明白表示是不愛她的,她都會重新考慮走不走的問題。她求我替她去把那王八蛋小子找來,哪怕和她簡簡單單地說上幾句話也好。我去找了。哪哪也沒找到。那王八蛋小子!……」

  「可你找不到他,為什麼也不找我呢?!」

  「找你?找你有什麼用!再則說了,替人家姑娘想,我也願意她走!不走,人家姑娘在眾人眼裡,倒算是怎麼回事兒?以後,哪一個小夥子還會待見她?……」

  從我嘴裡不由自主地吐出一個字是——「我……」

  老薑頭兒又看我一眼,磕磕煙鍋,儼然以監護人那麼一種口吻說:「哈,你……你嘛!也不照照鏡子,瘦猴兒似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聽他的口氣,是根本沒把我當成一個「小夥子」。

  我又自卑又傷心,直想哭。

  我捧著手裡的東西,默默往門口退。

  老薑頭兒又大聲問:「你說,她是不是一個好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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