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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他逮住一條魚看了看,一聲不吭地放在船裡了。逮住另一條看了看,歎口氣,沮喪之至地說:「都不是鯉子,都是鯽魚……」

  他說罷就想將兩條魚放回江裡。我手疾眼快,急忙制止住了他。

  我說:「鯽魚就鯽魚吧,總比空手而歸強!」

  他說:「那怎麼行?偏方是萬萬不能湊和的!湊和就不頂事了。」

  我說:「當然的,最好是鯉魚。不過實在弄不到鯉魚,據講鯽魚也是可以的。並不影響治好母親們的病……」

  在他的小泥草房裡,他喝了兩大口酒,對著兩條魚的魚嘴,噴到了魚腹中。說醉魚即使離了水,也可以活很長時間。又將我的布袋浸濕,將魚放入袋裡……

  回到家,我將魚取出一條放入水盆裡,它果然活轉來了,栽栽歪歪地遊。

  母親蹲在地上,守著盆,開心地觀看著,感慨系之地自說自話:「多少年沒見過活魚了,今天又看到了,又看到了。看到了活魚,就想到了我們那個小漁村。它既然還活著,就養著它吧。咱們可別忍心殺生啊!可憐的魚,就為了我當娘的一句話,你怎麼就被我兒子弄到我家來了呢……」

  我唯恐另一條魚會死,顧不上和母親多說什麼,一轉身就離開家,又蹬上自行車去給子卿母親送魚。

  我兩天前去子卿家,替子卿給他母親買的那些水果、罐頭、點心之類,仍擺在原處,而且被重擺過了,擺的像某些人家過年過節上供似的,仿佛不見少。

  我問:「大娘,您怎麼不吃呀?」

  子卿母親說:「怎麼沒吃,吃來著。也不能一下子都吃光了啊,擺那兒好看!」

  我說:「吃的東西,又不是擺設,擺那兒給誰看呀?」

  子卿母親說:「誰來了,誰就會看到唄。我兒子對我的一片孝心,那得讓左鄰右舍都知道。別人們知道了我心裡高興。我自己時常看著,想想我有這麼一個孝心兒子,雖不在身邊,心裡邊也美滋滋的……」

  我說:「大娘,還是多吃吧!擺時間長了,會壞的。」

  子卿母親說:「好,我再吃,我再吃……」——拿起一塊點心,從沒吃過點心的小孩子那麼稀罕地吃了起來……

  我就趁機將子卿囑咐我替他勸導他母親的那些話學說了一遍……

  子卿母親一邊嚼著點心,一邊側耳聆聽。聽著聽著,流淚了……

  子卿母親流著淚說:「其實,我哪兒捨得吃,哪兒吃得下去呀!那都是用俺子卿汗珠子掉下摔八瓣掙的錢買的不是……」

  我趕緊轉移話題,將魚給她看。並告訴她,子卿如何求我給她買一條活鯉魚,我如何到處去買而到處也買不到,如何蹬著自行車離開城市,從一個漁村弄到了兩條鯽魚……

  子卿母親連忙找來隻桶,盛了半桶水,叫我快將魚放進去……

  子卿母親也和我母親似的,蹲在地上,守著桶,開心地觀看著,嘴裡說著和我母親說的差不多的話……

  最後她說:「看它活著,不是比把它弄死,做著吃了更好嗎?……」

  我說:「是啊大娘,看它活著更好。我家那條,我娘也不許弄死。」

  子卿母親說:「人有人命,魚有魚命。世間萬物,都是有個命好命歹的。人知道命不好的苦楚,就不能反過來不替落在自己手裡的魚的命想想……」

  那天,我忽覺獲得了一種意外的理解方面的收穫——我和子卿這兩個「髒街」上長大的孩子,是都有著同樣慈悲為懷的母親啊!

  我們的母親,是值得我和子卿特別孝心的啊!

  那天,我內心裡也對子卿充滿了感激。覺得我對於我的母親的孝心,是受他感染的。正如我當年由不用功學習到變得用功學習,也是受他感染的一樣……

  返程前一天,我又到子卿家.問子卿母親是否有什麼話需我轉告他,或有什麼東西需我帶給他。

  子卿母親交我一個大包袱。說包袱裡僅僅是一條棉褲,雖然僅僅是一條棉褲,卻似乎比一床棉被還重。簡直使我懷疑絮的不是棉花……

  我說:「大娘,您給他做得也太厚了呀!」

  子卿母親說:「聽講你們那兒冬季裡天寒地凍的,冷的邪虎嘛!」

  我說:「那也不至於穿這麼厚的棉褲哇!這要穿上,就像腰以下圍著床被子了,沒法兒幹活了……」

  子卿母親說:「我就這麼一個兒子。我活著,全指望他了啊。我是他娘呀,我不心疼他誰心疼他?好孩子,你千萬別嫌麻煩,就給他帶去吧!……」

  那一天我又明白了——「可憐天下父母心」這句話,包含了些什麼我以前不曾思考的內容……

  我回到連隊,一見子卿,第一句話就是告訴他——我替他給他母親買到了一條肥碩的活「鯉魚」……

  子卿微笑了。

  而當我將那個大包袱交給他,他打開後,雙手捧起棉褲時,忽然將臉埋在軟軟的棉褲上,無聲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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