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泯滅 >  上一頁    下一頁
一二


  我說:「早該扔了,幹嗎總跟誰較勁兒似的,穿了一年又一年?」

  他說:「我沒跟任何人較勁。」

  我說:「那好。那你今天就把這堆破爛兒扔了。買套新的!你總不至於告訴我你缺錢吧?」

  他說:「當然,我買得起。」

  我說:「如果缺布票,或者棉花票,我的全給你用。」

  他說:「布票我不缺,棉花票也不缺,不需要你給。」

  我有些生氣地說:「那你是喜歡穿得像個叫花子似的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卻所問非所答地,自言自語似的說:「人是多麼古怪的東西……」

  我愣愣地望著他,不明白他何以說出這麼一句不著邊際的話。

  他又沉默了一會兒,又說:「人是多麼古怪的東西……」

  我並不想明白他的話。

  那天,我偷偷將他的棉襖和棉褲,更準確地說,將他那一堆破爛兒扔了。他知道被我扔了後,只不過對我苦笑了笑,沒說什麼不高興的話……

  每天吃過晚飯,如果連裡沒有活動,知青集體也沒安排學習,人們就不大見得著他的影子。連我也不大見得著他的影子,往往在吹過熄燈號時,他才幽靈似的悄悄回到宿舍。因為除了我,沒第二個知青跟他有親密的關係,也就沒誰在意過他的詭秘行蹤。他根本上是一個絲毫也不被別人關注更不被別人關心的人。他仿佛也很樂於自己是那樣一個人。只有我出於好奇心詢問過他兩次。每一次他都以同樣的話回答我,說是獨自一個人尋清靜去了。我的子卿他從小就孤獨慣了,連我對他有點兒詭秘的行蹤也逐漸的習以為常了,見慣不怪了。

  我是連知青宣傳隊的「創作員」。有次為宣傳隊編了一個獨幕小話劇是《編筐》。內容很簡單,無非是知青們如何向貧下中農學編筐而已。第二天宣傳隊要到團裡去參加彙報演出。劇中需要不少柔軟的柳條。而最為柔軟的柳條當然是生長在靠近小河邊的地方。大家都說,你寫的「劇」,柳條也由你自己去找吧。我呢,欲拒無詞,只得於傍晚夾了柄鐮刀,內心裡並不怎麼情願地沿著河邊尋尋覓覓,邊走邊割……

  驀地我站住了,我發現在一片細沙灘那兒,有一個人。他彎著腰,手拿一枝樹椏,在沙灘上寫寫畫畫,一會兒直起腰仰起頭苦苦思索,一會兒用腳將寫畫過的沙灘抹平,重新寫……

  那不是子卿是誰呢?

  那時天已快黑了。最早的幾顆星已出現在天空上了。

  他究竟在那兒幹什麼呢?

  我悄悄地接近了他——原來他在沙灘上解幾何題!

  他是那麼的專注。我在他身後站了許久,他都沒覺察到。

  「子卿……」

  儘管我的聲音極輕,他還是被嚇了一大跳,倏地轉過身。見是我,他似乎暗暗舒了口氣,迅速之極地用腳徹底抹平沙灘。

  他問:「你幹什麼來了?」

  我說:「割些柳條。」

  接著問他:「你一向都是到這兒來?」

  他在沙灘上坐下了,扔掉手裡的樹椏,不回答我的話。

  我又問:「冬天也是到這兒來?」

  他還不回答。

  我「窮追不捨」地問:「冬天,不管零下多少度,照樣在雪地上解幾何題?你可真會選擇地方!」

  他站起來了,臉轉向別處,回避地說:「別問那麼多。」

  我見他另一隻手裡握著一本卷起的書,一把奪了過去。那是一本高二的幾何課本。

  想不到他這麼有心,下鄉前,竟沒忘了弄到高中的課本帶著!不是從城市裡帶來的,又會是從哪兒來的呢?

  他立刻從我手中又將課本奪過去了,從圓領線衣的領口貼胸塞入,一顆一顆扣上衣扣。他那樣子心裡有點兒犯急。只不過因為干擾他的是我,壓抑著不好意思發作罷了。

  「全套的高中課本你都帶來了?」

  「還弄到了什麼大學的課本也帶來了吧?」

  我的問話中不無挖苦的成分。

  而他竟老實地點了點頭!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