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泯滅 >  上一頁    下一頁


  我這才明白,子卿他不和他們打架,子卿他脫下自己的褲子鑽他們的胯,不僅因為他怕他的父親,還因為他那條補了好幾處補丁的褲子在兩個月內是萬萬破不得的……

  子卿哭得我也難過起來,哭得母親也落下了淚。母親爬上炕,翻箱倒櫃,找出一條父親的肥大的舊勞動布褲子,剪去一尺多褲腿兒,粗針大線地給子卿改成了一條他勉強可以穿的褲子。子卿穿上了它模樣顯得滑稽可笑,如同一隻從母袋鼠腹袋之中探出上半身驚詫地張望世界的小袋鼠……

  我和子卿上小學四年級那一年,子卿的父親去世了。他父親是由於患胃癌去世的。當年「癌」還是一個不太常聽人提到的字。對於窮困人家來說,更是「不治之症」。甚至是糊塗之症。子卿父親忍受了很大的痛苦。有時疼得在炕上滾來滾去。還大口大口地噴吐鮮血。那時子卿母親便驚恐地替子卿父親輕拍後心,或者撫他的胸口。那些做法當然都是沒有任何意義的。也絲毫減輕不了子卿父親的痛苦。而小小的子卿,則雙手端著臉盆,渾身抖抖瑟瑟地佇立炕沿前,接著父親口中噴吐出的鮮血。那對他是一件必須那樣做而又極其害怕的事。他可憐自己的父親也可憐自己的母親。父親口中噴吐出的鮮血往往濺在他身上、手上和臉上。有一天我到他家去正好碰上了那樣的情形。目睹子卿雙手哆哆嗦嗦端著的半盆鮮血我幾乎暈倒在他家裡。我雖然並沒暈倒在他家裡,卻親眼見子卿因心理過分緊張而暈倒了。半盆鮮血潑在他身上……

  非但子卿,連子卿母親和我母親,當年也不知他父親得的究竟是什麼病。他母親和我母親,在那條街上逢人便問——什麼是癌?怎麼得了癌,醫生便說沒法治了?只能等死了?有沒有什麼偏方可治?當年那條街上沒有一個人能向他母親或我母親講清楚什麼是「癌」。更沒有一個人向兩位母親介紹過某種治癌的偏方。窮困的老百姓對窮困的老百姓的同情,往往也只能是相與說幾句勸慰的話,陪著唉聲歎氣,陪著掉幾滴眼淚而已。子卿父親死前已瘦得皮包骨。臨死前他還以為,他是被肚子裡的蛔蟲害的……

  是我母親幫他母親給他父親穿上壽衣的……

  是我母親幫他母親將他父親發送了的……

  冬天,我父親從大西北建築工地回來探家時,親自去子卿父親墳前磕過頭……

  當時我父親眼中流淚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父親流淚。

  父親對著墳頭說:「俺哥,你就放心吧!嫂子和孩子往後的日子,有你弟妹照應著呢。我看子卿這孩子很懂事,學習又好,將來一定會有出息,一定會對得起你的養育之恩……」

  子卿父親活著的時候,在我們那條街上,他家的生活已是最窮的了。他父親一死,他家的日子更難過了。最初靠街道的救濟勉強度日。後來街道不救濟了。不得不靠變賣家當了。當年的窮老百姓人家,哪裡談得上有什麼「家當」可賣!所賣其實都是過窮日子離不了的東西,賣了也不值幾個錢。不賣則連買糧的錢都沒有……

  不久我母親當上了街道居民組組長。那時街道上成立了一個把石棉加工成石棉線的小工廠。為了照顧生活困難的居民,允許一部分街道婦女將石棉領回家去紡。這一部分不多,而希望掙那點兒錢的人卻很多。我母親利用居民組組長的小小權力,替子卿母親爭取到了優先權。

  我再去子卿家,便常見他母親縮踞屋角,械臂弓腰,倦紡不止。紡車嗡嗡,飛絮滿屋。而子卿盤膝於炕,伏在一張小矮桌上,專心致志地學習,仿佛一點兒也不覺得受影響。他母親臉上紮著一塊浸濕了的舊手絹,他臉上也紮著一塊。母子二人都只露出雙眼。生人到他家裡去,准會嚇一大跳,准會懷疑自己邁進了一戶怪異的人家。手絹紮在臉上,掩住口鼻,是為了擋住石棉絮,不使吸入肺裡。石棉絮不比一般的棉絮,吸入肺裡是要中毒的。而浸濕了,據子卿當年告訴我,是為了透氣好一點兒,呼吸時感覺到點兒涼意,不至於因長久憋悶而暈眩。鉛灰色的石棉絮積落在他們母子二人頭髮上,衣服上,將他們母子變得像兩隻毛茸茸的大小灰猿一般……

  子卿學習比以往更加用功。除了音樂,因他先天五音不全,僅能獲得及格而外,其他各科大小考試,成績定列前茅。班裡公佈分數時,每每令我大為汗顏。母親也經常數落我:「都是窮人家的孩子,瞧人家子卿,瞧你,你怎麼就哪一科的成績都不如人家呢?」

  某天母親還莊重地對子卿說:「子卿啊,你能答應嬸兒一個請求嗎?」

  子卿仰臉注視著母親,信賴地說:「嬸兒你說吧,我一定答應!」

  我母親就摸著他頭說:「子卿啊,你可一定要在學習上幫助你弟!他要是學習總這麼差,連所像樣的中學都考不上的話,嬸對你叔沒法交待啊!你弟也就沒什麼出息可指望了!……」

  母親說著將臉扭向一旁,竟很是傷感起來……

  而子卿信誓旦旦地向我母親保證:「嬸你放心吧!我答應了。我一定做到!」

  一次,班裡組織集體看電影,還要寫一篇觀後感。子卿幾經猶豫,不得不決心開口向他母親要一角錢。那天他母親到收石棉線的小廠交活去了。子卿非讓我陪他去找他母親。我明白,如果我不陪他去,大概他一見了他母親的面,要錢的勇氣在他開口之前就會蕩然無存的。我當然很自願地陪他去了。在小廠院子裡,見那個收活的男人,正大聲訓斥他母親。神色洶洶,言語厲厲。說他母親紡的線,連最次等也定不上,拒收。而我聽我母親講過,那個男人,經常敲詐交活的婦女們的錢物。誰沒給他進過貢,他准找誰茬兒。雞蛋裡挑骨頭,百般刁難。我也親眼看到過,他在那小廠的門口,對交活的年輕女人動手動腳,放肆調笑。我早就認定他不是個好東西了!

  於是我從旁大聲說:「紡得這麼均勻,你怎麼敢瞪著眼睛說連次等都定不上?我看完全夠得上一等了!」

  那男人倏地朝我轉過臉,喝吼道:「誰家的小崽子,跑這兒來沒大沒小地撒野,快滾!」

  我說:「你才撒野呐!」

  那男人竟踢了我一腳。

  子卿母親怕我吃虧,忙將我扯過去。她諾諾連聲,哀哀懇求。那男人卻仍板著臉,一副據傲不可一世的樣子。子卿母親萬般無奈,就給他跪下了。他將頭一扭,不理不睬。

  子卿看得直發怔,一時間變傻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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