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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歡迎會結束以後,市長市委書記的彙報可用四字概括:圓滿、成功!

  圓滿倒也似乎可以說是圓滿的,後來場面有些失控,接近混亂無序的前提下,一沒學生散去,二沒壞人生非,三沒出什麼不測之事,怎的能不令組織者們感到圓滿呢!而即使混亂,男女老少的情緒,仍那麼無法形容地激動著,臺上欷歔,台下抹淚;臺上表演擁抱,台下熱烈鼓掌;臺上破涕為笑,台下投擲花束,高潮迭起,配合得像彩排過一般,仿佛集體地被氣功大師所催眠,處於什麼氣功態的籠罩之中。尤其那些小學生,在風沙一陣陣鞭身掃面的情況下,保持隊形,肅立如兵,太難能可貴了啊。端的一次人人以大局為重的活動,又怎能不令組織者們感到成功呢?屈指算來,本市已久沒舉行過偌大場面的活動了,那一天本市人著實過了一把參與的癮。

  市長和市委書記一高興,當晚雙雙出席接風宴會。在最高級的一家酒樓,樓上樓下擺了十幾桌。樓上是各方面領導和「歸家」的孩子及張、郝二同志及胡雪玫;樓下款待有功的組織人員。

  李建國和哥哥一家被安排在一桌。除了哥哥、嫂子和侄女,還有嫂子方面的三伯四舅、七姑八姨。哥哥論資排輩了一番,說了幾句動感情的話,便帶頭豪飲,大快朵頤。

  肖冬雲姐妹已無親人,由胡雪玫相陪,與父母當年的友好的後代們圍坐一桌。

  趙衛東那一桌差不多都是一中當年的學生幹部,其內自然包括他當年的情敵。他望著對方老氣橫秋且已禿頂的樣子,想想自己仍在二十歲以裡,不禁備感自慰,甚而幸災樂禍。暗說你死了的時候,我還會比你多活二十幾年呢!你就嫉妒我吧!又暗說,就你現如今這副其貌不揚的德性,肖冬雲雖然不愛我了,卻也不可能再愛你了呀!我沒得到的,你也根本得不到了,上帝沒收了我的機會,不也大大地捉弄了你一番嗎?你認命吧!

  於是一次次偷偷往杯裡斟礦泉水,一次次與對方碰杯,並總意味不良地說:「為青春常在,幹!」

  張、郝二位,自然是與民政局長、市長市委書記同在一桌的。因為主客還不稔熟,交談都比較的謹慎,無非反復說些官場上的禮儀性的話而已,故那邊的氣氛就矜持有餘,活躍不足……

  中國人的宴餐,近年也像福建同胞們的善飲功夫茶一樣,東西南北中,到處比賽馬拉松式的持久的能耐了。一般是一個小時以後才漸入佳境,兩個小時後才原形畢露。按下前一個小時不表,單說後一個小時也快過去了那會兒。那會兒,無論男女,臉皆紅了,亦皆忘乎所以起來。酒已到量的,話開始多了。酒還沒喝足的,就挨著桌尋找對手。「一口悶」、「對嘴吹」、「圍點打圓」、「三英戰呂布」,五花八門的形式全來了。猜拳的猜拳、行令的行令。此桌「哥倆好」,彼桌「對螃蟹」。更有那好色的男人,借著幾分醉意,對惹自己心猿意馬的女人動手動腳,出言猥褻。也有那雌性大發的女人,施展出狂蜂浪蝶的本事,投合著打情罵俏……

  肖冬雲姐妹那一桌,本是相對安生的。後來就似乎成了「兵家必奪」之地,些個紅了脖子紫了臉的男人,一撥一撥的相繼滋擾不休。倒都不是沖肖冬雲姐妹來的。斯時她們仿佛真是被家長領來的孩子了,在那些男人們的意識裡已全沒了特殊的身份。他們都是沖著胡雪玫來的。公平而論,胡雪玫並未成心挑逗他們注意自己的存在。但她的存在是一個客觀性的存在,而且她又不會隱身法,所以她就只能為自己的姿色頻頻迎戰。但胡雪玫是走南闖北慣了的江湖「大姐大」啊,早就培養出了飲酒如水的好酒量。又特有心計地預先服了一片解酒藥丸。所以一副大將風度,來者不拒,說幹就幹。結果三四個男人被她「幹」倒在桌子底下了。最後她自己也撐持不住,抽身溜到廁所去吐了一回。剛一歸座,樓下有醉漢闖上樓來,口口聲聲大叫:「陽光底下人人都是平等的!」要當面質問市長市委書記:「為什麼樓上樓下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

  市長市委書記倒也不尷尬。

  市長望著那人寬容地笑。

  市委書記無奈地搖頭道:「這個李秘書長啊,若少了他,他有意見。可若加上他,他回回都醉!」

  於是招至身旁一人,悄悄吩咐:「把他哄回家去吧!要不,就乾脆把他灌得不省人事。那樣他也就安靜了!」

  他舉起杯剛要勸郝處長酒,某桌上有女人突然放聲大哭,接著另一桌上有女人罵道:「臭婊子!還敢當著老娘的面兒吃醋?」

  市委書記再也沒法兒不尷尬了。

  而市長皺眉慍怒道:「怎麼回事兒?這成什麼樣子?!」

  於是有人趨前悄悄彙報,說沒什麼大不了的。說文化館的小王,見館長和自己老婆挺親昵地並肩而坐,心理上接受不了……

  市長更生氣了:「人家和人家的老婆親昵,跟那個小王有何相干?」

  市委書記插言道:「甭細說了,明白了。把小王也弄回家去,讓館長兩口子到樓下去,就說是我的指示!」

  領命的人去執行了,市委書記對市長解釋:「馮館長不是和小王關係曖昧過一陣子嘛,你忘了,去年搞得風風雨雨的……」

  於是市長替市委書記敬那一杯受到干擾的酒,並連說「見笑,見笑!」

  郝處長也司空見慣地笑道:「都一樣的,哪兒都一樣的。喝酒的場合,沒有醉態反而奇怪了!」

  張同志趕緊附和郝處長的話:「那是,那是,可以理解。」

  肖冬雲姐妹那一桌上,肖冬梅悄問胡雪玫:「大姐,這就是你說的醜陋面和陰暗面吧?」

  胡雪玫搖頭。

  肖冬梅大詫:「還……不是?」

  胡雪玫附她耳道:「當然。這是生活呀!很好玩兒的生活現象不是嗎?你皺眉幹什麼?你要學會當成白看的小品……」

  肖冬雲姐妹其實都沒吃什麼。一道道菜在桌上碼成塔的情形使她們看著眼暈。喝五吆六的嘈雜聲使她們心慌,頭疼。哪兒還有胃口呢!

  肖冬梅又悄對姐姐說:「姐,這會兒,我倒有點兒想『療養院』那個地方了。」

  肖冬雲頗有同感地說:「我也是。」

  李建國坐他哥哥的車走了。肖冬雲姐妹和趙衛東都是在家鄉沒了家的人,當夜住在賓館。胡雪玫緊挨著她倆的房間自費開了一間房……

  第二天一早,有撥記者前來採訪。肖冬雲將記者們留給妹妹去對付,自己一心去看望她中學時的好同學劉小婉。

  有人預先替她打聽清楚了住址,並有車將她送了去。

  劉小婉住在一幢舊樓裡。家家戶戶的門兩旁以及樓道兩側堆滿了破東爛西,證明著窮人連破爛都捨不得扔的規律。

  肖冬雲敲了幾下門,一個女人心煩意亂的聲音在屋裡尖叫:「誰呀?」

  肖冬雲在門外說:「我,你的中學同學肖冬雲啊!劉小婉,我來看你!」

  「我記不得什麼肖冬雲了!用不著你來看!」屋裡,女人將什麼東西重重地放在案上,發出很響的一聲,將門外的肖冬雲嚇了一跳。

  肖冬雲不知再說什麼好,又不甘心離去,猶豫一陣,只有接著敲門。

  「討厭,找罵是不是?!」

  肖冬雲還敲門。

  女人罵罵咧咧地將門開了一道縫,肖冬雲看到的是一張青黃浮腫的臉,蓬頭垢面的。

  肖冬雲用一隻腳卡住門,不使女人再關上,望著那張青黃浮腫的臉說:「小婉,你真的不記得我了?」

  而她內心裡卻犯著嘀咕,難以判斷那女人究竟是不是劉小婉。

  「我已經說過了,我不記得什麼肖冬雲!我怎麼會跟你同學過呢,笑話!」

  肖冬雲終於可以得出結論,屋裡的女人正是劉小婉。

  「小婉,小婉,你忘了,中學時,我是文藝委員,你是學習委員,我倆好成一個人似的!你還是我的入團介紹人哪!有一年夏天你家房子修房頂,你在我家住了一個多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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